第29章 绿梦(2/2)
四根手指用力拉着棺盖,终于将棺盖移开了很大一截。里面哆哆嗦嗦地坐起一个老人来!老人一坐起来,棺木旁的那四个人倒不怕了:敢情是个活人呢!老人坐起来后,扭头一看,自己的寿材怎么在“桥弄”的石板路上了?他看见了那四个抬棺人,便出声责问;“你、你们怎么把我的寿材抬出来了?”
四人一听,才想起了自己的任务。但老人坐在里面还怎么抬呢?得先将老人骗出来才行!站在老人身后的那人朝另外的三人做了个手势。四人同时放下木棍,朝四下散开。老人见他们想逃,慌忙爬出棺木来,想让他们将寿材重新抬回那间过道。谁知,他刚一爬出寿材,那四个人又飞快地聚拢来,抬起棺木拔腿就跑。
老人被吓得一愣神,寿材已是晃晃悠悠离他而去。这还了得!他赶紧拔腿便追。于是,那天的小镇上出现了精彩的一幕:四个中年男子抬着一具紫黑色闪闪发亮的棺木在前面狂奔,后面一个老头,拖着一双鞋子,追着、喊着。也许是老人毕竟年纪大了;或者是老人在棺木中躺的时间长了。他总是跑着跑着便跌倒了。但又飞快地爬了起来,朝远远的寿材追去。等他跑到会议现场。他的那具宝贝寿材已被架在了火堆上。寿材表面髹着的生漆,被大火一烧,已“哔哔剥剥”地开始裂开,一些像薄玻璃一般的小片片正在朝四下爆开。老人心里急,喉咙一甜,一口血喷了出来,他再也支持不住,腿一软便瘫倒在了地上。
老人后来是参加会议的人散会后,将消息传给了他的儿子,儿子急急地赶了来将他背回去的。回去后一直流泪不止,没几天便伤心而死了。老人死后,那具寿材因为被人当作“四旧”烧了,没有了东西收殓,老人的儿子只得去棺材铺,想为老人重新买具棺木。哪知,小镇的棺木铺一听说棺木要被当作“四旧”烧的。哪里还敢拔开店门?店门上贴了一张告示,说是本铺货物告罄,即日起改磨豆腐云云。棺木不能做了,豆腐饭总还得吃。那时,还没有时兴火化。总不能拿张草席将老人一卷,草草地埋了。
老人的儿子找到了小镇木器厂,好说歹说,木器厂就是不肯给人做棺木。后来,还是有人同情老人的遭遇,帮助出了个点子,说是“我们不给你做棺木,但我们可以帮你做个木箱。”老人的儿子想,也只能这样了。做了具棺木抬出去,说不定又给抢了去烧了呢!
这几天破“四旧”风头正紧,老人金璧辉煌的寿材被烧了之后。小镇破“四旧”运动顺利推开,没有人再敢阻拦人家入宅翻找“四旧”。一时间家家户户被翻得鸡飞狗跳。昨天,还又在烧老人那具寿材的地方点了一把大火呢!不过,这回烧的不是棺木,而是,林林总总、大大小小的牌位和神龛。去围观的人大为感叹:想不到小镇上居然还藏着这么多封建迷信的东西。这些东西不烧掉,什么时候革命思想才能真正进入我们的头脑,进入我们的家庭呢?
大木箱做好后,倒也像模像样。虽然没有棺木的样式,却有棺木的实在。老人的儿子,也不敢央人将大木箱油漆了,一个人将大木箱掮回家后,将老人收殓了。
在将老人放入大木箱时,还是颇费了一番周折的。木器厂虽然变通着帮做了一个大木箱。但终究不敢做得像棺木那般的长。如果被破“四旧”的人知道了,这是变相着做棺木,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谁敢去冒这么大的风险。在同情心下做帮衬,也应该以不损害自己为前提。大木箱自然不会做得像棺木一般的长。
但这下却苦了死者的儿子了。老人已逝去多天,关节都已僵直,怎么放也难以将尸体放入大木箱。又不能截断了一段一段地放进大木箱中!后来,总算得了旁人的指点,让媳妇烧烫了水,用热毛巾敷尸体的关节,才算将尸体的膝关节捂软了,也才算让尸体侧卧着躺进大木箱里。老人于是便如此委屈地被装入木箱。
老人的儿子又让妻子请人同村的几个汉子,趁着夜色,将大木箱抬到自家的自留地上。在那个当阳的一角,挖坑深埋了。
老人的事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了小镇人的谈资。人们在谈论之余,不免产生许多感慨:人的一生啊真是福祸难料。越是满怀希望想要得到的东西,到头来总是两手空空,什么也得不到。老人为这具棺木花了多少精力呵。可是结果呢?还不是被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最后,竟连一口薄皮棺木也没有睡上,只得扭曲着身子,睡在一只大木箱里上路了。还不知他去了阴曹地府后,在阎王殿上怎样哭诉呢!
那时的我,对这些谈论充满了好奇。老人的寿材被付之一炬的现场我并没有去。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后来听去了现场的人渲染的。我估计,有一些情节是真实的,有一些情节是人们添油加醋地想象的。也许,正因为有了这一些的想象,才让整桩事情听起来更加地真实。
描绘十八层地狱的那本书,我在宅院后楼底下做冥具老人那儿看到过。那是一本黄裱纸的线装书。有文字,有图画。文字是很工整的蝇头小楷,着实精致,插图却显得粗糙得很。为了增加挖眼、劓鼻、割舌,解肢的直观效果,绘画人还特意将流出来的血染成红色,让人触目惊心。也确实有“枉死城”这样的章节。插图上画有一座世间的城墙,墙的顶端是垛。墙下是一扇紧闭着的大门。大门顶上是写有“枉死城”的门楣。
我不知道,老人乘着那只大木箱去了那边后,有没有进入“枉死城”中?有没有经历了上刀山,下油锅的诸般苦难?这扭曲着的身子,在地狱遭受诸般苦难时,是不是又得重新扳直过来?这一连串的问号常常在我的记忆中出现,我不知道何时才有真实的答案。
学校居然乘着小镇破“四旧”的东风,打起了自己的算盘。小镇中学的校园一直很狭小,没有正规的运动场地。开运动会时,径赛这一块,六十米,一百米的短跑,还可以在学校东侧蔬菜地中间的那条直跑上勉强应付;二百米以上的中长跑,只能绕着前后两排长教室跑了。跑一圈是二百米,以圈来计算长度。田赛这一块,标枪和铁饼只能放在南大门的那排白杨树西侧地草地上投掷。如此狭小的校园,显然不利于学生全身心地发展。学校早就看上了南大门外斜东南的那一块高地。
那是一块很大的桑树地。曾有体育老师去实地丈量过,如在高地上建环形跑道的话,一圈是二百二十米。正合适。苦于高地上坟茔累累,搬迁是一桩很麻烦的事。高地的西半边,在前几年的挖地道运动中,被人挖过地道。也不知是谁去挖的地道。看样子还像是挺正规的:不仅挖了地洞,洞口出来还有弯弯曲曲很长的一条战壕。看来是打算将这块高地当作“上甘岭”了。打算再在这儿唱一曲“英雄赞歌”了。我曾去那个地洞里钻过,地洞很小也很长。爬进去后,时时会发现洞顶有腐烂的木头掉下来。初时,我还一直奇怪呢,这土里怎么会有木头?而且,都有虫蛀的痕迹?桑树在地下的树干便是这般模样吗?可为什么又伴有石灰?
一直到这块高地被学校征作了运动场。那些累累的坟包被当作破“四旧”的对象来处理的时候,我心中的疑问才算找到了答案。
这块高地要平作运动场,最大的问题便是高地上众多坟包的迁移。这在平时,学校是连想都不敢想的。这么多的坟包,该牵涉多少户人家呵,这可是人家的祖坟呵!小镇历来的规矩,祖坟是神圣的,是不可冒犯的。哪家的祖坟被动了,哪家就会找上门来跟你拚命。
被人挖了祖坟,是人世间最难以让人忍受的奇耻大辱。不仅小镇有这样的规矩。恐怕整个中华民族都有这样的理念灌输。这简直就是中华传统文化传承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学校哪里敢轻起这个事端啊!但是,小镇破“四旧”运动,给了学校千载难逢的机会。学校联络了小镇几家工厂的青工,以破“四旧”的名义,对高地上的众多坟包进行讨伐。
这些青工大多数是从中学毕业的,母校一声号召,谁不奋勇争先?很快,桑树被一一砍伐;坟包接二连三被挖开。原本一直被萋萋芳草所包裹着的这个神秘的世界,一一暴露在阳光底下,呈现在了人们的眼前:任何一具棺木都已腐朽不堪,只需铁耙轻轻一杵,棺木立即便散了架;有些甚至随着铁耙扒开泥土,棺木随泥土一起散开:棺木内,是一蓬乱糟糟的头发和一堆破衣烂衫。扯开头发和破衣烂衫,便见骷髅头和一具森森白骨。那团头发和骷髅头是挖坟的人必抢的物件。
我起先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总会抱着那团头发和骷髅头不放。后来才知道,原来陪葬的金银玉饰就数头发和骷髅头里多。头发中总插有金簪银簪;骷髅头的嘴中含有玉饰,所谓的“戴金衔玉”,便由此而来。白骨碎作一堆的手指间常有金银元宝或翡翠玉戒;衣衫的底下垫有铜钱。这是入殓时,给上路人的买路钱。是让他或她在去阴间的一路上,少受小鬼们的纠缠刁难之苦的。
在他们争抢这些随葬的物品时,我曾看到他们手中的碧玉钗和小小的银元宝。当他们扯那些破衣烂衫时,会散发出一种像是铜生锈时的难闻的气味。这大概就是铜臭吧!那时,报纸上的文章中,批评资产阶级的,都用“满身铜臭”这样的字眼。我想,这“铜臭”应该就是死尸腐烂的气味浸透在铜绿中所散发出来的这种难闻的气味吧!也不知那时能真正懂得或领略过这种臭味的有几人?
几年之后,我终于读到了《红楼梦》这部小说。小说中的主角贾宝玉衔玉而来,作者说,贾宝玉所衔之玉是灵鹫峰上的一块顽石幻变而成的。我却情愿相信,贾宝玉所衔之玉是他的前世入敛所含之玉。似乎这样才更顺理成章。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小说的前因又将是另外的一种风景;而小说的后果呢,也必将是另外一种难以预料的孽果了。人生的难以预料,是因为人们无法探知前世种下了什么种子,如果知道的话,自然知道今生会开什么花,结什么果了。真是这样的吗?
当那块高地上到处洼洼坑坑,到处丢弃着骷髅和白骨时,我看到这样的场景,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小镇上那位为自己的寿材忧郁而死的老人,想起地狱十八层的描绘。
金壁辉煌的寿材和简易的大木箱最后的结局是一样的。都会变成一堆朽木,被虫子蛀得千疮百孔。人呢,不管是带上多少的买路钱。这一路上的小鬼们仍似乎都不敢来染指你的金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句话是对的。这条路是人不想走也得走的。谁能阻挡着不让人走呢?带了这些金银,只是与肉体同腐而已。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