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深梦(2/2)

当窗外响起第一声爆竹声时,我往往已在父亲的故事中进入了梦乡。不管父亲再三地吓唬说:“你一闭上眼睛,那只凶恶的年,便会从窗口跳进来把你抱走!”也不管姐在一旁再四地拉我的衣袖,我只管自己瞌睡着垂着头,身子在櫈子上东倒西歪。母亲看我实在坐不住了,便放下手中的活,将我抱去床上。

所以,在大年初一的早晨,姐总会来羞我的鼻子,说我是一只贪睡的小狗。害得她也没有听完父亲的故事。但是,大年初一的早晨,却总会有更让我们兴奋的事情等待着我们。

那个时候,有许多东西都是凭票供应的。而且,每人往往只能限购几两至多半斤。像带壳的落花生,山核桃等等。寻常的日子,商店里是没有货的。只有在新年里,才供应一次。所以,大年初一的早晨,姐得拉我去副食品商店的门口排队。站在我床铺前的姐,已穿上了新衣新裤,母亲又已给她梳好的发辫。母亲也已在我的棉衣棉裤上套上了新衣裤。当我跟着姐赶去商店门口时,店门虽然还没有开,但紧闭着的门前已经排上了好长的队伍。

排队的都是小镇上各家的小孩,整支队伍大多都穿着新的衣服。女孩子们在一起,叽叽喳喳地争说着谁家在大年三十晚上,吃到了平常吃不到的好菜;比较着谁身上的新衣服更漂亮,像一群欢叫个不停的花喜鹊。稍大一些的男孩,手指夹着从大人那儿偷来的卷烟,装模作样地学着大人的样子,抽起了烟。又从口袋里掏出已被拆零的百响小爆竹。点燃了那根直立着的导火索,将爆竹朝空中甩去。“啪”地一声,空中腾起了一蓬烟雾,继而传来了一声脆响。

几个男孩先是比较着谁将爆竹甩得更高。于是,队伍的上空,顿时响起了一阵“乒乒乓乓”乱响。小爆竹的“乒乓”声终于打断了女孩们的叽叽喳喳声,她们都抬头朝头顶的一蓬蓬灰白色的烟雾看。当爆竹的残骸掉在她们身上时,顿时引来了她们的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尖叫。尖叫声刺激了那几个手指夹着香烟的男孩,他们悄悄对望了一眼,脸上顿时漾起了坏笑。

他们又从口袋中掏出了翘着小尾巴的小爆竹,用香烟头碰燃了,有意朝女孩们那边甩去。“乒乒乓乓”的脆响声顿时在女孩们的身侧响起。一团一团的烟雾在女孩们的身边爆开着,女孩子们争相躲避着。商店紧闭着的门前,响起了混乱的尖叫声。她们手中拿着的小竹篮在烟雾中乱挥,队伍顿时乱了。我站在姐姐的身后,拉着姐姐的衣襟看着这一切,正目瞪口呆的不知所措时,商店的门匍然而开。乱哄哄的队伍很快恢复了秩序,那几个原本排在队伍末尾的男孩,已趁乱挤在了队伍前面,脸上的坏笑已变成了得意。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年前,大年初一发生在副食品店门前的那一幕,总会常常呈现在我的脑际。以至于这样的场景,成了我多年后回忆故乡小镇大年初一的固定模式。

大年初二后,开始走亲戚。这是新年里必须完成的礼仪。如果新年里不登亲戚的门,亲戚便会渐渐疏远。父母亲似乎很喜欢交结乡下的亲戚。原本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因为几句话投机,便认了干亲。逢年过节相互走动,倒也热闹了许多。

在我的记忆中。父母亲在小镇南的一个村坊,认了一个干儿子。这个干儿子的年龄,应该跟我姐相仿佛。那对亲家夫妇,男急躁,女木讷,生有三子两女。子女渐渐长大了后,家庭矛盾似乎比较频繁。我父亲便成了救火队员。父亲每次救火回来,总会忍不住唠叨几句。让我时时感觉到,这么个大家庭在当时农村中的不易。

在这个农村的大家庭中,二子似乎是最有出息的,许多年后,在小镇居然办起了印刷厂。他的妻子似乎也很能干。俩个能干的人凑在了一起,这个家庭应该能越来越兴旺了吧!长子,也就是过继给我父母的那个干儿子,娶妻春香,俩夫妻倒也十分般配。男的只知埋头干活,女的却似乎比较疏懒。好在男的学会了一门手艺,在村里摆了个铁匠铺。农闲时,挣一些外快,小日子过得也还算滋润。

可惜,男人命不长。据说,有一天夜间突然患肚痛,被家人送往小镇卫生院医治,被打了一针后,便莫名其妙地死了。我是在他死后好多天,丧事已办完后,才听母亲说的。母亲说起此事时似乎很对她的干儿子的死抱不平。按照母亲所说的,似乎很可以追究小镇卫生院的医疗责任。但是,当我知道此事时,早已时过境迁。他那个开印刷厂的弟弟居然当初也不知为他的兄嫂争一份权利。可见,他们兄弟间亲情的淡薄。如果时过境迁的事情,再把它翻出来,恐怕也已于事无补。

正当我为这件事情踌躇的时候,母亲忽又告诉我说,她那个干儿子的未亡人,在她的丈夫死了没几天,便耐不住了寂寞,让另一个男人进了她的家门。我虽然为我母亲的干儿子悲哀,但这个消息竟让我的心释然了。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似乎还认过一个干妹子,家在一个叫凤凰桥的地方。母亲每每说起她的这个干妹妹时,总是眉飞色舞。可惜,那女人的命短。据说,在一次去河埠洗衣服时,失足掉入水中淹死了。她生有三个儿子。在她淹死后没多长时间,她的丈夫便另娶了另外的女人。对他的三个儿子也常常不问不顾。

母亲说起此事,常常为她的干妹妹的三个孩子担忧。好在这三个孩子邀天之幸,也许是都得到了他们母亲在天之灵的庇护,后来都生活得很好。也都成了家,立了业。其中的那个当过兵的儿子,复员后被分配在机关工作。在机关还混了个一官半职。

父母在小镇东边的另外一个小镇上还认了一门干亲。逢年过节来来往往,很是热闹。

故乡小镇的风俗,一般新年里走亲戚,只能在正月十五前完成。正月十五之后,是不能再走亲戚了。所谓“客人做到正月半,拔出门闩追一段。”在乡下,有几道菜是客人上门时,摆上桌做样子的。像全鱼,四喜肉等等。每一档客人上门,这几大碗菜肴,都会被放进蒸笼,稍微蒸一下,待冻凝的汤汁融化后即上桌。客人也都心里明白,这几道菜是不能下筷的。如果,上门的客人带有孩子,孩子在上桌前早已被告知:“吃饭时,想吃什么菜,用筷子指一下,大人会帮助挟的”。这是家家户户装门面的菜,谁也不会去坏了这个规矩。

如果,那户人家,在新年里的头几天,装门面的菜给上门的亲戚动了筷子。主人会想方设法弥补菜被动过的缺陷。如果是那条全鱼被动过了,主人会将鱼轻轻在翻个身,将那儿几根蒸得熟透了的大葱,轻手轻脚地扯出来,再轻轻地搭在翻了身的鱼上面,使鱼恢复原先的模样;如果是大块的四喜肉被动了筷子,主人将在被挟过的肉移到碗底去,将碗底的肉移上来,将原来搭在肉块上的熟葱重新搭上去。

如果碗底没有了肉,也不要紧,只需将熟葱移动一下盖住被挟过的痕迹。如果,装门面的这几碗菜肴被大动了筷子,再也没有办法修复,也有办法弥补。反正,家家户户都保留着这几样装门面的菜肴,自家的没有了,客人又上门了,怎么办呢?上邻居家去借来便是。客人走了,原物奉还。邻居在新年初便有了这份帮衬,在新的一年里,必定一直会保持着这份和睦的气象。

装门面的菜肴,最长只能保留到正月半。过了正月半,那几碗菜肴可真要坏了。所以,趁着元宵节,把所有的菜肴消灭干净,这是最经济的治家之道。剩菜都已经消灭干净了,再上门去做客,这不是有意让人家难堪嘛!所以,故乡小镇有许多规矩是不能破的。谁也不想让人难堪。这才是小镇人的精明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