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岁梦(2/2)

母亲的故乡一直有自纺自织的习惯。家家户户的自留地上都栽种着一些棉花,棉花摘下后,脱去籽,纺成线,染上色,在自家的纺机上织成布。在农闲的时节,家家户户一片“轧搭”地踏脚织机声。织出的布是统一的格子布,所不同的只是格子的大小而已。在色泽上却是一般无二。那边的人都用这种布缝制衣服。土织布厚实,耐磨。穿这种花式、款式的衣服,成了辨别那个地方人的标志。我的印象中,我和姐姐也常穿这种布缝制的衣服。

我凭着记忆,出了营房大门,穿过街道,走上途经大姨家屋后的公路。我知道,只要沿着公路走,约两三里路光景,就能看见大姨家的房子。当我终于踏进大姨家敞开式的庭院时,才发现大姨家屋门上锁,院子内空无一人。我走近窗户,手遮着光,努力朝屋子里瞧,也没有见有人迹。走进院子西侧的那个柴间,只有几只鸡惊觉地朝我看。我退到院中。一时彷徨无措。

我身上没带纸和笔,无法给大姨留下纸条。我突然发现大姨家的院子是泥地坪,灵机一动,从院子边折来一根树枝,费力地在地坪上留下一行字后怏怏离去。那知我的那个姨表弟放学回家后,发现自家的院子里被人划了许多字,他那时刚上学,哪里识得我写的字,还以为是邻家的孩子在他家的院子里胡乱划的呢!忿忿然地边骂,边努力想踩平被划出的痕迹。待我的大姨回家时,地上的字已被他踩得所剩无几了。

大姨虽不识字,却认得这是字。慌忙阻止小儿子,让他赶紧去叫他的哥哥来,我的姨表兄回家后,因为只剩下没几个字了,他也读不懂我留字的意思。大姨那时,这个急呀,一边斥骂着小儿子,一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其实,我留条的意思,只是告诉一下大姨,我来过了,东西过几天我再来取。那天很晚了,大姨竟由姨夫陪着,一路寻找,来到我们住宿的营房。

大姨黑黑瘦瘦的,据母亲说:大姨长得跟外婆最像。大姨家的墙壁上挂有外婆的画像。那时候拍照不普及,留影往往靠画师依人画出图像。能画肖像的画师一般水平很高,能将人像画得栩栩如生,但无论我怎么看,墙壁上的外婆,似乎跟大姨并不相像。也许,在我母亲的心目中,有着长姐如母的情结吧!

在读初中时,我跟姐姐几乎每个暑假都去大姨家。大姨家东南的那座山,是九龙山中最高的山,山顶装有一架雷达。从山脚望上去,可以看得见它在慢慢转动。这座山少有树,与西侧的那座山迥然不同。西侧的那座山树木森然,一副郁郁葱葱的样子。两座山中间的山岙,有一条通往山外的路,山外便是杭州湾了。翻过山岙一直朝下走,是一片很大的滩涂。这儿,才是我们暑假时的天堂。

退潮之后,滩涂上到处都是漂亮的贝壳,还有见人便赶紧躲进洞中的蟛蜞。在滩边的乱石中,飞快地爬着很小的螃蟹。偶然也会遇见稍微大一些的螃蟹,见人走近,它牵着双螯,瞪着那对突眼怒视着,似乎并不卖账。最奇怪的是,当我们去捉它时,它钳住我们手指的大螯会突然脱落,却依旧举着仅剩的一只螯死命逃去。我正为它丢失了一只螯而可惜,表兄却告诉我说,没事的,脱落螯的地方,会很快长出一只新螯来,怪不得我们碰到的这种蟹,举着的双螯总是一只大,一只小。

将乱石中捉来的小蟹养在一个大口玻璃瓶中,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把戏。瓶中的小蟹当我凑近脸细细地观察时,依旧会掌起它细小的双螯。我曾无数次的设想,要把养着小蟹的玻璃瓶带回故乡。但是,养在瓶中的蟹,生命力似乎特别脆弱。往往没有多长时间,便会一一死去。只要瓶中有一只蟹肚皮朝天,其它的蟹跟着便会跟着接二连三地肚皮朝天。

我曾用海水养,不行;用淡水养,也不行;不用水,干养,也不行。放进泥土养不行;放进海边捡来的小石子养,也不行。喂米饭养,不行;喂稻谷养,也不行。喂肉末养,不行;喂小鱼养,也不行。所以,我的无数次尝试,后来都无一例外地统统化作了泡影。我一直不能明白其中的缘故。

长大之后,我知道了河蟹与河蟃一样,是海中产籽。孕育出的幼仔,随潮流游回进淡水河的生物。照理,它不仅能在咸水中生存,也能在淡水中生存。这个谜团,却始终无法解开。莫非,我少年时,在海边的乱石堆中抓获的是海蟹而不是河蟹,可是两者在幼年时长得何以如此地相像呢?

姐姐和我的兴趣却是迥然不同,她喜欢捡滩涂上的贝壳。五颜六色的,捡来后,分门别类的洗干净。每当捡到一个色彩特别鲜艳的小贝壳,她会发出一声喜悦的惊叫,弄得我常常一惊一乍的。将捡来洗干净的贝壳晒干后,她会细心的在贝壳上穿洞,穿上线,做成手链或项链。所以,每次暑假,姐姐常常收获多多,我却常常一无所有。这让我一直嫉妒得要命。

其实,我们翻山岙去海涂是有任务的。我们得去捡一种被叫做“酥衣”的生物。所以,每次去海涂,我们都带着大铁桶。

退潮后的海涂上,爬满了这种叫“酥衣”。之所以叫做“酥衣”大概是因为,长相像螺,而壳薄易碎不似螺吧!其实,它的真正的名字叫做黄泥螺。许多年之后,当黄泥螺作为一道美食被端上餐桌时,我才知道,少年时的我,是如何地暴殄天物了。

那时候,黄泥螺被我们一桶一桶地捡来,煮了后,是被当作猪饲料的。想想那时候的猪,生活是多么地美满。而黄泥螺现在被端上桌时,装在一个小小的玻璃瓶中。不知它的身价是何时被突然抬升上去的。

在海涂边的山崖下,有一个一个的石窝,积满了清澈见底的淡水。应该不是涨潮时,海水倒灌进来的。而是天落水或是山溪流下来的。在石窝中洗澡,又是那时的我,一桩十分美妙的事,靠着石壁赤身坐在水中,在我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天已成一色,天上的白云,像是在一块巨大无比的蓝布上飘浮着。我仿佛在大海中沉浮,又仿佛是坐在家中的浴盆中,让人心旷神怡,让人浮想联翩。如头顶掠过一只小鸟,传来一声啼鸣,无疑是天籁之音了。

那座山顶上装有雷达的山上,我曾试图去爬过。但从山岙往上爬没多远,便被突然从大石头后钻出来持枪的大兵赶了回来,猎奇的欣欣然突然遭到沉重的打击,还被姐姐狠狠地埋怨了一通,让我很是沮丧。

留在记忆中的那次军训,除了长途跋踄,不胜疲惫,再就是在一个黑咕隆咚的夜晚,队伍高一脚低一脚地行步在山间,最后钻进一个更加黑咕隆咚的坑洞而已。

大姨与她的丈夫,感情甚好,大姨在五十多岁便过早地离世了。大姨走后,她的丈夫一直郁郁不思饮食,没过几日,她的丈夫终于也郁郁而逝了。正所谓:“在地已是连理藤,在天化作比翼鸟”了。不知已在天国的大姨夫妇是否仍像在人间一样,一个说话时手舞足蹈,一个木讷而沉默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