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旧梦(2/2)

梅花洲被焚了石佛寺之后,似乎同样被烧没了灵气。石佛寺的镇名也名存实亡了。小镇从此没了香火。梅花洲就此逐渐步向衰败。父亲老家的房子,因为紧挨着石佛寺,同样没有逃脱被兵火所焚的厄运。房屋被烧之后,年幼的父亲只能随家人迁去梅花洲北边一个叫做傅家场的村庄。父亲有同母异父兄长一人。兄长姓傅迁往傅家场,等于是投奔了傅氏族人。也就是我伯父的堂兄弟们。

幼年时,我记得曾随父亲去看望祖母。在临近祖母的住宅时,要过一条小河。河上是一座摇摇晃晃,没有扶栏的小木桥,小河的南侧是一片森然的翠竹林。过了小桥,才见土场上一片阳光灿烂。这个场景我至今仍清楚记得。

祖母的屋子并不大,堂屋似乎是几家合用的。父亲兄弟似乎自小便离家去了风喈桥---我的故乡小镇的商店做学徒。在我的印象中,祖母似乎更喜欢长子。按我父亲的说法,他的父亲老家是海宁那边的。是个走方郞中,本事很是了不得,会功夫。

父亲说起这些时,神采飞扬。他说祖父初来梅花洲时,单身一人,个子不高。有一次在茶馆喝茶时,与人发生争执,他竟探过身子,隔着茶桌将对方拎了过来。幼年时,听父亲这么描绘祖父,我心里崇拜得不得了,这该有多大的力气呀。年龄稍长,我渐渐起了疑心:我知道那时茶馆的茶桌方方的,只比传统的八仙桌略小一些。四只桌脚不是直直的,而是略微外撇一些。这样子,桌子摆在那儿似乎更稳一些。祖父个子不高,他怎么可能隔着桌子把对方拎了过来?难道是站在凳子上的?如果是先要爬上了凳子,再弯腰去抓桌子对面的人,似乎又太费周章了些,倒还不如绕过桌子,一把揪住对方呢!

父亲说,祖父有一次晚上去出诊,走着走着,来请他出诊的青年竟不见了。祖父赶紧提着马灯回身去找,却见那人趴在水田角落里扑腾。祖父知道,他已被鬼缠了身。祖父也不说话,将马灯放在田塍上,弯腰一把将那个人拎了起来,甩手给了他几个耳光。那人被打了耳光后清醒了过来,祖父问他怎么回事?他居然一脸茫然。

听了这样的故事,害得我天一黑便再也不敢往外跑。也许,这才是父亲讲他父亲这些逸事的真正目的吧!祖父是在我父亲三岁时过世的。我估计,这样的故事,也只是祖母说给父亲听的吧?或者,干脆便是父亲杜撰的?在儿子的心目中,父亲的形象永远是高大威猛的。这符合人性的思维定式。

父亲也说不出祖父到底是因为得了什么病。他只是说,会功夫的人,死的时候会很痛苦,身体内的功夫散不掉。据父亲说,祖父死的时候,全身很痛,从床上滚到了地上,痛得在地上打滚。最后哀求祖母用桑柴棍死命地打他,才算把他身体内的功夫打散了,脱了这口气。这给我的幼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我少年时练长跑、练体操,就是不肯学拳术、学功夫。

祖母死时,我正知青插队在农村。接到口讯后,我立即赶往伯父家中。祖母已安静地躺在了堂屋架起的门板上。一袭白布蒙住了她整个身子。四周团团坐着一圈人,个个腰栓白带。我走近祖母身边,掀起白布的一角,见了祖母最后一面。死去的祖母,像是沉睡着一样。只是原本富态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白白的泛着一丝青。母亲后来问我,是谁教我,要掀开白布,看上祖母一眼的?我摇摇,说:“没有呀,我大老远赶了来,这一眼总应该瞧的吧!”

送祖母去火化时,实在费了一些周章。本县城的火化场要排队等几天,父亲他们决定雇船去邻近的县城。船载着祖母的遗体在小河里突突地前行,那时像是正逢黄梅涨水季节。我们在船舱里,坐在祖母的身侧。天空飘着细雨,使得心情极度压抑。小河上的石桥似乎很多,水涨船高石桥矮。碰到似乎过不去的石桥时,我的堂兄就会说上一段曹冲称象的故事。一副夸夸其谈的样子。我只是一声不吭地跟着父亲和他的朋友,站在船舷上,努力顶头顶的石桥,让船下浮,钻过桥洞。

祖母的骨灰,后来安放在傅家场傅氏的桑地上。父亲说,那距傅家的祖坟不远。据父亲说,祖父原先的坟墓不在这里。原先的那个地,边上有两棵大树,听乡人说,每到夜半时分,那两棵大树上便会出现一片红光。远远看去,像是挂着两个红红的灯笼。

后来,说的人多了,传得越来越邪乎。父亲没有了办法,只有在平坟运动时,将祖父的骨殖移来这里。祖母是后来再嫁的,按俗不能再进傅家的祖坟。所以,放在这里,也算是十分妥帖了。在祖父母的坟前,父亲特意栽了两株翠柏,高高大大的。不知何故,在坟茔的左侧,自行长出了一株刺桦树。刺桦树长得比翠柏快得多。好在它长在翠柏的身后,并不能挡住照在翠柏上的阳光。坟前是一个河浜的出口,在这前面南北分向,连通着南北两条小河。

遗憾的是,伯父后来因为那间几家合用的过道堂屋,与堂兄弟们打起了官司。因为父亲是祖母再嫁后生下的孩子,一直无权过问傅家的财产。伯父来请父亲作证。父亲认为,为这么些钱与族亲撕破脸皮不应该,就算是我们家的,送给乡下的这些堂兄弟们又怎么样呢?祖父坟都还在他们的自留地上呢!撕破了脸皮,今后每年的清明难道不去上坟了?冬至不去培土了?再说,论经济条件,我们镇上的收入,总比他们乡下的收入多一些。父亲终于没有去作证。伯父输了官司,也和父亲反了目,兄弟俩人从此成了陌路人。每年的清明、冬至去祖坟尽孝道的任务终于全部落在我父亲的肩膀上。

我曾数次跟父亲去上坟。父亲是很重视上坟这件事的。距清明还有一段时间,父亲便早早地筹划开的,计算着日子,准备好黄纸和锡箔。奇怪的是,正清明那天总是下雨的日子多。父亲总会在清明前几天去。大概是怕他的父母等的时间太长而产生怨言吧!进了那个村坊,父亲总是见人便打招呼,很热络的样子。走近地头,在地头正干农活的人,老远便会朝父亲喊话。父亲便拐过去,和那人搭讪几句。递烟、寒喧,像是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的老友一般。

父亲对我说,乡下地方小,攀来攀去都是亲戚,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这是做人道理。去上坟,父亲每每去那户人家借锄头。上完坟后,那户人家的水必已烧开。还了锄头,茶已端上桌,父亲烟一递,俩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一会天。也无非是年成怎样,村坊里的喜丧之事等等。片刻后,双方都觉得礼义已到,清明上坟的整个程序才算完成。

父亲走近父母的坟茔时,脸上一派肃穆。他总会先用锄头将坟包上和周围的杂草锄去。然后,从边上挖来一块土,将剪好的黄纸一头用土块压在坟顶上。让一束长长的黄纸垂下坟头,又取出锡箔和剩下的黄纸松松地堆放在坟头。父亲一边低头念念有词,一边取出打火机将锡箔和黄纸点燃。阳光下被点燃的锡箔、黄纸并不见火苗。只能看见锡箔、黄纸化成灰时的那一道弧线,还有腾起的袅袅白烟。白烟直直地上升,随风飘散在翠柏和刺桦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