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怒梦(2/2)

塑钢窗的加工制作很快落实了企业。来料加工,只要我型材供应及时,制作是不成问题的。董事长也推荐了一家企业,很有一些让我特别关照的意思。据说是中央某位领导的什么亲戚。这年头拉大旗作虎皮的多了,我也浑不在意。只要加工的质量符合要求,让张三加工和让李四加工,又有什么区别呢?让我特别关照,无非也就是在付款上及时一些,如此而已。难道我能违反合同多付一些加工费给对方?但是,拉大旗作虎皮的人总会有那么一种趾高气昂的架式,这不是我能承受得了的!我将加工业务接洽这一块全部丢给了材料部,这倒让我超脱了许多。

按照设计要求,这个小区的所有房屋都必须贴外墙砖。外墙砖的选择,也是我颇费踌躇的事!我既得考虑工程的造价,又得考虑整体的美观。本地还没有外墙砖的生产企业,但建陶市场外墙砖的销售点倒是林林总总、着实不少。所代表的企业,都来自小城东南的那个省。我不可能赶去邻省对这些生产企业作一一考察,只能在销售点对产品进行比类和判别。比较它们的性价比。我觉得选择颜色深一些的外墙砖,可以让小区的外观更加夺目和美观。

基本方向确定之后,是艰苦的价格谈判。我以用量大为诱饵,让各销售企业在价格上竞相压价。经过几轮报价之后,我将挑选的范围渐渐缩小,既给他们希望又让他们感到危机。这是一场游戏,在这场游戏中,让我充分体会到了手持骨头逗引馋狗的那一份快感。

我家曾经养过一条小狗,拿一根香味扑鼻的肉骨头引诱小狗时,小狗又蹦又跳、口水直流的那份馋相是让人忍俊不禁的。这也让我充分体会到了人在利益面前的那一份趋之若鹜。人当然不会像狗那样地流着口水,但当利益近在咫尺时的那一份双眼发光的欲望展露是暴露无遗的。而这,正成了我压价的基础。

其实,我的逗引、诱惑又未尝不是一种欲望的展现。在对利益的攫取目的上,两者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都是为了追求利益的最大化。只是我的利益追求的方式和手段与他们不同而已;在这场游戏中,所处的位置不同而已。我是主动的,可以含蓄和隐晦;他们是被动的,只能直接而赤裸。

在我方提供的材料中,最能彰显人性的丑陋的便是进户的防盗门了。为选择防盗门,我特意去了一趟工商管理部门,了解防盗门的技术要求。虽然委托方的设计图纸上并没有对防盗门的技术参数作具体的描述,但小城那时毕竟已发生过多次被查处的防盗门不合格事件。我可不想这个小区最后因为防盗门不合格而弄得沸沸扬扬。这么名目繁多的防盗门,只能使用同一个牌子,这是肯定的。不能给将来的回迁户有一个相互比较的机会。“民不患寡而患不公。”如果这个小区内,出现一扇防盗门与其他的防盗门牌子不同,回迁户的心中必定立马会发生疑惑,会认为自家的门价格低了,不合算了,自家吃亏了!这会引发无数扯不断的麻烦。

同样是经过几轮的比较和压价,我理所当然地选择了那家价格低的生产企业。企业虽属同省,但与小城相距遥远,我不可能去生产厂家实地察看。好在牌子还算响亮,我给出的技术参数又能全部接受。在签合同时,我要求将技术参数作为合同的条款之一,对方也是满口答应。合同签下了,货也如期发了过来。货到了即开始安装。中途我要求抽检。对方居然也满不在乎。将一扇簇新的门肢解了,问题出来了,钢板的厚度没有达到合同要求、门架的角钢也没有达到标准。这一下弄得大家都傻眼了。我让材料部严格封锁消息。

坦率地说,当初签合同时,我就心存疑虑,明显地低于别家生产企业的同类产品价格,难道防盗门真的有着如此大的利差?要求抽检,我多半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这下倒弄得有些骑虎难下了!难道我还真通知厂家将已安装的数百扇门拆下来?这会造成多么大的负面影响啊!我让材料部立即通知厂商派人来。

厂商派来的人在走进我的办公室之前显然已经了解抽检的情况,其实,便是我不派人抽检,他们难道自己心中没数?只是西洋镜被我拆穿了而已。来人走进了我的办公室后,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我问他:

“怎么办呢?”

他说:“你还真的肢解了呀!”

我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们的嘛,这样的价格,做不了,你们合同就不要签!到货之后,我会让人拆开了抽检的!”

他看着我嗫嚅地说:“我们供应了这么多的客户,像你这么顶真的,还真是头一回碰上!”

原来是这样,合同归合同,做归做,这一套他们已是做惯了!不过,按照常理来说,确实也不太会有需方将做得如此漂亮的防盗门肢解了检验的。“怜香惜玉”是世人难免的弱点哦。他们正是利用了人们的这种普遍的心态以售其奸!好在拆迁安置房建造的委托方在设计方案中,对防盗门的表述很笼统,没有相应的技术参数作限制。我说:

“产品存在着质量问题,货款必须得扣留一部分作质量保证金了!像那些建筑单位一样,三年内没有反映、没有投诉,用不着维修,保证金如数归还。如果有反映,这笔资金就用作维修资金。而且,你单位必须出具书面承认,在制作本批次产品中,是‘缺斤短两’了,用户日后有反映,你单位无条件调换。这是第一个处理办法。第二个处理办法是:立即停止安装,将已安装的全部拆除!整批货拉回去重新按合同要求制作!你们自己选择吧!”

其实,我也不想实施第二个处理办法。产生大的负面影响还在其次,这会影响工期哦!

他果然选择了第一个处理办法。该书写的承诺很快便送了来。一切都在不动声色地进行着,我达到了截留对方一部分资金的目的。

其实,整个工程中,最让我担心的,便是那个地下车库的建造了。按照总布图,地下车库位于小区西侧的河边。在前后两幢新建的多层楼房之间。这个位置,在楼房的桩基工程时,按设计要求的二十多米灌注桩打下去,似乎并不能见底。接到反映后,我让工程部开出联系单,桩基加长必须得经委托方的认可,否则,日后在结算时,追加工程量上,双方会扯皮。桩基单位的工程量必须按实结算,委托方也必须按追加的工程量结算给我方,如果,仍按原来设计的桩长结算,我方岂不是亏了嘛!

所以,这一块地方,在我的印象中,应该是河浜填成的稻田。前后两幢新建的楼房有一部分是建造在早先的河浜上的。车库的位置,很可能也在早先的河浜上。虽然车库采用的是平板基,但建造地下车库挖出这么大的一个坑,坑的前后沿与新建的楼房近在咫尺。如果产生塌方怎么办?西侧临河,前后邻楼,无论哪一侧出现崩塌,后果都将不堪设想。虽然前后的楼房采用的是灌注桩基,一般情况下,建造车库时出现塌方也不太可能导致楼房的倾斜。但是,这是指常规而言。谁能知晓这一方土地的地下结构究竟怎么样呢?“小心行得万年船!”我让工程部约请了施工单位仔细查看地质勘察图,商量地下车库的施工方案。

但是,众说纷纭,难以形成统一的意见。施工单位的意见充分体现了逐利的本质,他们甚至认为,连围护也不必采取。混凝土采用自拌,说是无非增加两台搅拌台而已。在讨论会上,我坐在那儿静听,说实在,他们所说的那些技术上的术语,我还真不太听得懂。但是,有一个原则,是我必须要把握的,那就是安全!在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地降低造价。我将工程部经理叫出门外,私下询问他,最保险的方案应该是什么?他说,做好围护,采用商品砼,尽可能地缩短浇筑时间。我问他,在会上,为什么不明确提出自己的意见?他说,采用商品砼会增加成本。哦,我明白了。我审视地目光盯着他,他的目光躲闪着。我说:

“你立即出具联系单,提出书面建议,向委托方阐明必须使用商品砼的理由。只要委托方同意了,不是什么问题都不存在了吗!”

回到会议桌前,我心中有底了,便对方案作了决断:要求施工单位做好围护,浇筑使用商品砼,务必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将地下车库浇筑完毕。离堤岸较近的部位,在堤岸外要打下一排木桩,以减轻堤岸的水压。委托方很快在联系单上签了字。

平地上挖出了一个大坑之后,前后的两幢新建的多层楼房,像是少数民族的吊脚楼。虽然,钢板的围护挡住了一切。但想象带给我的心悸却依然存在着。板基的钢筋很快扎好、焊好。该翻起的预制钢筋也已翘起。天却乌云密布,摆出了将要下大雨的架式。施工单位犹豫了。工程部经理来找我,问我怎么办?那几天,我一直在现场督工。说实话,我也挺犹豫的,浇筑吧,担心质量,才浇上去的混凝土如被大雨一冲,质量肯定会受到影响;不浇吧,一场雨来,围护能不能挡住楼房边泥水的挤压?我问工程部经理,如果下雨的话,如何能保证新浇筑的混凝土质量不受影响?能不能用塑料纸、草包之类的东西铺在上面,不让雨水直淋?他说,冒雨浇的话,一般都采用这种办法。

“那么好吧!”我下决心地说,“通知施工单位,准备好挡雨的塑料纸和草包,抓紧施工!”

浇筑开始了,我一步也不敢离开。商品砼车一辆接着一辆来。速度确实很快!天公也算照顾,阴沉着脸吓唬了我一通,看看并不能将我吓退,只得甩一甩衣袖,将满天的乌云卷走了。一直到地下车库的顶浇筑完毕了,老天也不曾滴下一滴水来!钢板围护拆去,重新填上了土,我吊起的那颗心,才总算放了下来。

堂弟突然打来电话,说堂兄死了!让我着实吃了一惊!年龄不大呀,才刚五十出头吧?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死了?堂弟说,堂兄骑着辆自行车在去打工的路上,被汽车撞了!是车祸死的!

“哦!”我应了一声问,“现在哪儿呢?”

“在殡仪馆。”堂弟说。

自从父辈起了矛盾后,两家少有往来。堂弟在银行工作,我下海前,与银行界多有接触,却并没有与堂弟联络的机会。不是没有机会,而是我主观上并没有想联络的愿望。下海了,反倒有了一起吃饭的机会。这个机会,是公司开户行的那个主任给的。那天,他请我吃饭,说想另外再请一个人,问我同不同意?我说,你请人吃饭为什么要我同意?他说,他请的人,是你的堂弟!我愣了一下,显然,堂弟已在这位主任面前说起了与我的堂兄弟关系。所以,才有了这个饭局。既如此,如果我拒绝的话,显得我也太小鸡肚肠了。

堂弟虽然没有堂兄留给我的那一份骄横的印象,但言语之间,总给我一种有些虚的感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是切切实实存在着的。这很让我遗憾,也让我无奈。我不知道,我在旁人的眼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倘如也有骄横或者“虚”的感觉的话,那肯定是家族的通病了。

尽管两家少有往来,但堂弟既然已经电话告知了我,我是必须得去一趟了。我用白纸包了礼金,这是去见堂兄最后一面必须得准备的。驱车去小城的殡仪馆,拐进那个小院,便见堂姐在悼念厅门边坐着。看我从车上下来,她显然吃了一惊。也许,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我会现身!她愣愣地看着我,也不起身。我径直朝门里走,路过她跟前时,我朝她点了点头。

悼念厅里摆着一排长长的椅子,靠墙。依次坐着好些人。另外的几位堂姐也依次坐着,都愣愣地看着我。木讷而没有悲伤;也没有哭声。悼念厅里一片静默。在悼念厅的里侧有一个小间,一眼便能看见堂兄躺在小间里的那个罩有玻璃罩的太平床上。

我径直走进小间,绕玻璃罩走到内侧。俯首察看玻璃罩中的堂兄。堂兄显然被化过妆,紧闭着双眼,面颊上居然还有淡淡的红晕。但是红得不真实,带有一种蜡的质感。玻璃罩外烛火摇曳,烛光下的堂兄脸上,已经没有了那一份骄横之色。他的那一份骄横必定已随着他的灵魂远去。但是,带有骄横的灵魂,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境遇哦?

我闭上眼睛,静默了片刻,朝堂兄鞠躬如仪。愿他的灵魂早登极乐吧!然后,绕过玻璃罩,重新踏进悼念厅。一妇人偕一姑娘迎向我,一边有人跟我说,这是你堂嫂!哦,堂嫂!第一次见面,居然在堂兄的灵堂!够荒唐的哦!我摸出那个白纸包递给了她:“节哀顺变吧!”我朝她身侧的女孩看看,也不相识。这应该是我的侄女儿了。

堂兄后来没有娶我同学的姐姐——这个官家之女,我是知道的。但是,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另怀别抱,我却不甚了了。我朝堂嫂礼节性地点点头,转身沿着那排椅子朝外走。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对椅子上坐着的那排人说:“节哀顺变!”“节哀顺变!”她们依然愣愣地看着我,没有人出声。目光呆滞。

驾车离开殡仪馆后,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说:“我来吃饭!”到了父母那儿,我跟父母说,堂兄死了,是车祸。我刚去了殡仪馆,送了礼金。你们就不必去了!父母吃惊地张着嘴。我又加了一句:

“哪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

“唔,”母亲说,“我们是不用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