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岔路口(2/2)

这天数学课,上课铃尖锐地响过之后,教室里同学们还在吵吵嚷嚷。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进来的,却不是原来那位总爱皱着眉头、脾气急躁的数学老师,而是一个让所有孩子、尤其是张山感到意外的人——他的大伯张峻!

大伯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但熨烫得十分平整的中山装,目光温和而沉稳。他手里拿着木质的三角板和圆规,步伐从容地走到了讲台中央,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的、让人安心的笑意。

“同学们,安静一下。”大伯张峻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种威严,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从今天起,由我来担任大家的数学老师,同时,也教你们音乐课。”

教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压抑着的骚动。孩子们交头接耳,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新老师,同时也是很多人的长辈或邻居。

张山更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心跳莫名加速。大伯是村里小学的老师他知道,但印象里大伯一直是教高年级的,很有威严,没想到现在竟然成了他的数学老师!这感觉……太奇怪了!

“现在我们开始上课。把课本翻到第三十二页,今天我们来学习‘相遇问题’……”大伯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嗒嗒嗒”地画起清晰的线段图,他的讲解不紧不慢,条理清晰,每一个步骤都拆解得明明白白,不像原来的老师那么急躁,动不动就敲黑板骂人“笨”。

张山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听着大伯那不疾不徐的语调,看着黑板上那些简洁明了的图示,脑子里那团关于“速度”、“时间”、“路程”的乱麻,好像被一根细线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梳理开来。

他第一次觉得,这原本如同天书般的数学应用题,好像……也不是那么完全无法攻克。

到了提问互动环节,大伯的目光平和地扫过全班,在张山脸上刻意没有过多停留,但那眼神里分明带着一种鼓励和期待。

张山的心脏“怦怦”直跳,手心里沁出了汗。他犹豫着,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鼓足勇气,慢慢地、有些迟疑地举起了右手。

“好,张山同学,请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大伯点名,语气自然,就像对待其他任何一个学生。

张山“腾”地站起来,脸颊发烫,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结巴,语句也不甚连贯,但他还是努力地、按照自己刚刚理解的新思路,把解题过程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很好!”大伯点了点头,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思路非常正确,对题目的理解到位了!就是最后一步计算稍微有点粗心,把数字看错了。没关系,思路是关键!坐下吧,下次计算时细心一点就好。”

那一刻,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猛地涌上张山的心头,迅速流向四肢百骸。

还有一种奇妙的、被平等对待、被尊重的感觉。

这和他之前因为跟不上功课而总是被老师忽视、被同学悄悄嘲笑的感受,截然不同。

他第一次在数学课上,没有感到自卑和难堪。

放学后,张山故意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等其他同学都叽叽喳喳地离开教室,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他和还在整理教案的大伯时,他才深吸一口气,挪到讲台边,低着头,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喊了一句:“大伯。”

张峻抬起头,看到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过来:“怎么,山仔子,还有哪里没听懂?尽管问。”

张山摇摇头,又点点头,手紧张地抓着破旧书包的带子,憋了半天,脸都涨红了,才问出一句压在心里的疑问:“大伯,你……你以后就一直教我们班了吗?”

“嗯,学校老师工作有些调动,我就把这个班接过来了。”

张峻看着侄子那副忐忑又好奇的模样,似乎看穿了他心里那点不自在和担忧,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张山瘦削的肩膀,语气平和而肯定。

“山仔子,记住,在学校,我是老师,你是学生。课堂上,我们就是师生关系。该怎么教,我怎么对所有同学,就怎么对你;该怎么学,你就怎么学,认真听讲,大胆提问。别有太多乱七八糟的负担,知道吗?读书是正经事。”

“嗯!我知道了,大伯……老师!”

张山用力地点点头,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好像“咚”地一声落了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包裹了他。

有了大伯担任数学老师,张山的学习状态,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正悄悄发生着一些细微而积极的变化。

他不敢在大伯的课堂上像以前那样容易走神、开小差,也开始主动地、努力地去思考和理解那些原本让他望而生畏的数学题目。

大伯讲课耐心,条分缕析,偶尔他思绪飘远,大伯不会当众呵斥让他难堪,只会用那双温和却锐利的眼睛看他一眼,无声地提醒。

课后遇到实在弄不懂的难题,他也可以鼓起勇气,蹭到教师办公室门口,小声请教,大伯总会放下手头的事,给他再清晰地讲解一遍,直到他恍然大悟。

而音乐课,更是成了张山一周中最期待、最快乐的时光。

大伯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架脚踏旧风琴,虽然有些音不准,但大伯会弹一手好听的曲子。

大伯教他们唱《歌唱祖国》、《好人一生平安》。

当悠扬的、带着些许杂音的琴声和孩子们稚嫩而响亮的歌声混杂在一起,回荡在破旧却打扫干净的教室里时,张山会暂时忘记大姐辍学在家、日渐沉默的阴霾,忘记二姐不在身边、家里冷清的空荡,忘记分家后父母脸上那挥之不去的愁容和生活的种种艰辛。

他坐在那群放声歌唱的孩子中间,跟着大伯沉稳的琴声,努力地、大声地唱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

远山依旧沉默地绵延,秋色为它点缀着斑驳。山脚下,那片熟悉的村落里,有他家的方向。

此刻,大姐张芸可能正弯着腰,在收获后的田地里捡拾遗漏的稻穗,汗水滴落在泥土里;母亲李英可能在烟雾缭绕的灶间,一边咳嗽一边准备着简单的晚饭。

而二姐张芹,此刻应该在山的另一边,那座对她而言尚且陌生的镇上,在拥挤的宿舍或者安静的教室里,埋头苦读。

他们姐弟三人,仿佛一夜之间,被命运的洪流冲散,站在了截然不同的岔路口。

大姐的路,似乎已经无可挽回地、沉重地转向了那片祖祖辈辈耕耘却也束缚了无数人的黄土地;

二姐的路,看似宽阔了些,延伸向了充满未知、机遇但也意味着需要更多付出和孤独的山外小镇。

而他的路,目前还困在这间四面漏风、墙皮剥落的村小教室里,在大伯耐心讲解的数学题和那架旧风琴发出的、不算完美却足够动人的旋律中,蜿蜒向前,迷雾重重,看不清尽头,也看不清远方究竟有什么。

自己如今还能安稳地坐在这里,听着课,唱着歌,这读书的机会,是何其珍贵和沉重。

那是大姐用放弃自己前程、亲手埋葬梦想的代价换来的;是二姐在镇上省吃俭用、忍受孤独在努力支撑着的;是父亲在遥远的省城日夜操劳、母亲在田间地头耗尽汗水共同供应的。

他肩上的那个用旧工装改成的书包,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勒得他肩膀生疼。

那里面装着的,早已不只是几本破旧的课本和写满铅笔字的作业本,更承载着一个家庭破碎后又重新凝聚起来的、沉甸甸的、未曾言说却无处不在的期望。

这期望,像山一样压着他,也像灯一样,在迷雾中,微弱却固执地亮着,指引着他,不得不,也必须,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