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闹事(2/2)
一脚油门,眼看着将要穿过去,忽然听见有人唱:“......久别夫君,奴在云端这厢稽首——”
何楚卿一个激灵。这是他梦里的声音。
弹坐起来,栖栖遑遑地看。纱帘外,擦身而过在那儿摆摊的,是一个昆曲班子。人堆围得死死的,几乎看不见什么。汽车下桥停住,何楚卿心神荡漾,等那伙计跑着赶上来,又是塞过去一把钱:“这些赏给那边唱瑶芳公主的,再打听打听名字、平时在哪儿唱、男的还是女的。回厂子,找我报销。”
离着老远,就见厂门围着几层人。那份声势,果真是浩荡。何楚卿遥遥看一眼,即刻掉了头,绕了个大远,狼狈地从后门溜进。
“华经理!”厂里不敢亮灯,天又是很快黑下去,黑得有些雾蒙蒙的。何楚卿风驰电掣,刚叫一声,经理就听着信儿,从前头撞过来,给他递上一份报纸,“何老板、您、您快看看吧!警察局刚逮的东瀛间谍,怎么都是我们厂出去的人!”
冷而脆的纸张,手里翻着。标题是“渗透式入侵!昨日逮捕四名间谍,皆是纱厂长工”。详细内容尚来不及看,四人照片下,倒是清晰地列举了各自姓名、厂中所担职位。
何楚卿不能一一认得,心里轰然,口头呆问:“这是真的?”
华经理抖着嘴唇,飞快地和他说:“这几人的确是我们厂里的,可是当时招工的时候,也并不知道他们是这样的身份呀,都是国人,这谁能想到......”
这还不是最坏,坏就坏在,他和顾还亭毕竟是有这样的关系。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东瀛参观团才起祸端,不能让顾还亭经受一星半点的怀疑。
又是伙计跑过来,大叫:“老板、经理,他们有几个翻栏杆进来了!”几个还好说,能拦就拦下来了,架不住翻墙而过的人,是越来越多。
不论怎样,何楚卿不该露面,更是不能叫人拍到正脸。至于厂子这边,任凭发落吧!当机立断,何楚卿扭头要走。然而,对于这厂房,其未知的命运,还是叫他牵挂。新涂的白漆、崭新的机器,一切都是刚刚落成。
晚走这一步,身后,乌泱泱的人声,接着是叮叮咣咣、震耳欲聋的摔砸,像是烧杀掠夺、无恶不为。
狠下心跑走之前,眼泪先沿着脸颊,滚滚滑落下来。
警察局长在司令书房中坐了已有一个小时,何楚卿还是没回来,也许只是不想回来,找也找不到人。
闹事的原委,当然是第一时间就弄清了,不过这几个人,究竟是怎样混入纱厂做工还成疑问,群众就蜂拥而上、喊打喊杀了。这已然是信息外泄,还需抓紧追查。
“以及——”顾司令说,“参与闹事的人,不论是记者还是平民,损坏了财物、打伤了人,就要负责。”几个小时前,顾还亭到过厂子,只是晚上一步,恰好是何楚卿已经从后门离开,而前头砸得正火热之时。
闹事的人都在驻军那儿,是当场扣押,警察局长知道,其中有记者,想必照片也是不乏的。“当然、当然......这是该负责,”局长说,“可是司令,我为您出一个主意——三人成虎,您不如宽容大量一回,就当是赚得他们嘴里一个好,后续舆论的发展,也好控制一些。”
顾还亭就摇摇头:“多谢。可还是不必了......您吃过晚饭了吗,要不留下来吃一点吧。”
肖局长没有留,要不是顾司令亲自打了电话,他也不会来。工厂闹事,背后也许真是针对顾司令,可是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工厂老板和他有私。私是怎样的私,那是关起门来也不好张口的,没成想顾还亭倒是抹得开脸,堂堂一个司令!
而何楚卿呢,驱车离开工厂时落魄,可未打算要回家。饭店开了包厢,他在主位坐,面前一个孩子,正煞有介事地挽手唱曲。嗅暖香、呷芳尊、闻天籁,天上人间。
“你叫什么名字?”是街头唱瑶芳公主的小孩,让何楚卿接了来。他像何辰裕不是在练家子上,是那一张口的音色。不吊着嗓子就有五分像,何楚卿很满意。
只是说起话来,带着北宁腔调,不够柔软:“小金烟。”颤着眼皮,孩子直瞅地毯,畏畏缩缩的,看起来是怕,何楚卿就让他喝了口茶水。他俩离着远。待人接客,小金烟见过的天涯海角也不过如此了。
“你几岁了?唱了多久?”何楚卿又问。暗地里琢磨他,可惜长得不够像。
小金烟有一双玲珑眼,瞪得溜溜圆,忙乱擦了两把嘴撂下茶杯。叠着手,像无时无刻不端着礼似的,“回老爷的话。十五岁,唱了三年了!唱得、唱得不好,惹您见笑!”
“老爷?”何楚卿不住要笑,眼睛潮潮的,心也勾起来,哭也不得、笑也不得,“谁教给你的?班主吗?”他问题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关切得不像是初见,“你们班主对你们好吗,有没有受过同伴欺负,挨没挨过打?”
小金烟愣了会,挑了一个回:“打、打总是要打的,不打也唱不好呀......”嗫嚅着说完,才看见大老爷的脸上,有些亮晶晶的,像化了妆,晶莹剔透的漂亮,过一阵,他才明白那是眼泪。
“唱,继续唱,还唱瑶芳公主。”大老爷说。
嫩嫩的童音掐起来,如水声泠泠,“一般人物娇和嫩。这芳心、洞房中、谁蹙紧......”
杯是饮白酒的白瓷杯,何楚卿一杯接一杯饮下去。才开始,是什么都不想,再后来,是什么都想起来了,纷乱错杂的,西北、玛港、虹海,顾还亭、何辰裕、岳为峮......
厂子给砸了,妄想彻底幻灭,他以为不加入共济会就不算背叛,然而现在,似乎只有一种选择,叫他不得不背叛。顾还亭要是知道了,不舍得杀他,也一定会同他分道扬镳吧?自然,这样也许不算坏,可是还有没有更好的呢,自始至终,他们该都是站在一起啊。
忽然的,他热起来,像打通了脉络,一切都明晰了——他要去和顾还亭说,宁可酣畅淋漓地辩上一辩,打上一架,最起码,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的离了心!
抄起衣裳,起身猛了,酒酣脑热的,一时有些眼晕。小孩子的唱声,迟疑地顿了一顿,何楚卿就已经一阵风似的过去,临走前,把整个钱包都拍进他怀里:“房间我结过了,你在这儿休息一晚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