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脖子和钢刀(2/2)
德威一脸茫然,徽州卫奉令屯田,本将自然要督促将士耕作。至于城里...
他拍了拍腰刀,既无山匪作乱,又无流寇犯境,何须动用一卫兵马?
刘文秀张了张嘴,看着这位一丝不苟的指挥使,半晌才挤出一句:城里...现在怕是要出人命了...
德威闻言猛地站起,佩刀哐当作响:什么?!莫非是白莲教作乱?
比那还糟!
刘文秀急得直跺脚,是五千暴民把巡抚、按察使、知府,连锦衣卫千户全都困在了一个小院里!
德威手中的令箭一声掉在地上,这位恪守军规的指挥使终于变了脸色:我的老天...这徽州城,是要翻天啊!
正在墙头与乡绅们争得面红耳赤的赵铭远,忽然瞥见远处飞扬的旌旗。
他先是愣住,随即扶着墙头放声大笑,连日来的屈辱尽数化作雷霆怒喝:哈哈哈哈!天兵已至!尔等现在跪地求饶,本府尚可网开一面!若再负隅顽抗——
他猛地扯开被撕破的官袍,露出胸前补子,待我大明将士铁蹄踏平此地,定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处!
墙外乡绅们闻言骚动不安,却见赵铭远转身对院内众官振臂高呼:诸位同僚!旌旗已到,我等里应外合之时到了!
随着近卫营精锐与徽州卫官兵的抵达,骚乱的街巷顿时被肃清。
然而,表面的事态平息之下,那个最根本的矛盾依然悬而未决——《大明律》与宗族族规,究竟孰轻孰重?
此刻,荆本澈冷眼扫过被官兵押解跪地的乡绅。这位应天巡抚终于不必再与他们在墙头论道,而是可以换个方式继续这场辩论。
“本抚最后问一次,”
他的声音在钢刀出鞘的铮鸣中显得格外清晰,“是《大明律》大,还是你们的族规大?”
跪在最前的陆文渊刚要开口,荆本澈却抬手止住:“不必答了。”
他缓步走过乡绅们面前,“既然诸位觉得族规更重,那本抚今日便用族规的方式来论个是非。”
他忽然指向校场中央的刑台,“在族规里,违逆尊长该当何罪?如今圣天子在上,尔等违逆君父,又该当何罪?”
数千官兵齐声顿戟的巨响震得地动山摇。
这场持续数日的争论,终究还是回到了最原始的解决方式——在钢刀与脖颈的对话中,寻找最终的答案。
方氏终究是拿回了属于她和女儿的一切——宅院、布庄、银钱,一纸判书将陆家侵占的产业尽数归还。
可这份公道,却也彻底斩断了她与徽州宗族间最后的牵绊。
夜深人静时,她将那些失而复得的银两在灯下一一码放整齐,冰冷的触感让她明白,这些钱财在此地已成了烫手山芋。
天未亮,她便叩开了布庄新买主的大门,将那间承载着亡夫心血铺面低价转手;昔日温馨的小院也很快挂上售匾,连院中那株夫妻合栽的桂花树都未多看一眼。
街坊们只见她终日沉默地打包行装,将那些带着回忆的物件一件件变卖。有人唏嘘她被迫背井离乡,也有人暗叹这妇人刚烈——宁可舍弃祖产,也不愿向宗族低头。
临行那日,方氏牵着女儿站在渡口,最后回望了一眼徽州城。她将一包碎银撒入江中,轻声道:用这些买个清静,值得。
船公撑篙离岸时,五岁的婉宁忽然仰头问:娘,我们还能回家吗?
方氏望着渐远的青瓦白墙,将女儿搂得更紧:有娘在的地方,就是家。
虽为那对孤儿寡母主持了公道,陈子贞与赵铭远却也因此与徽州全境的豪强势力结下了难以化解的仇怨。
然而这两位官员抚摸着官袍上被撕扯的裂痕,相视一笑——他们守住了比官位更重要的东西:心中那杆秉持《大明律》的公平之秤,那份依法治国、依律断案的为官初心。
只是他们尚未察觉,荆本澈也未曾深思——这场风波掀开的,远不止一桩冤案。
地方宗族竟能一呼百应聚集五千之众,这般可怕的动员力,已然在大明疆土上投下了一道深长的阴影。
三年后,当朱由检站在京师城楼上,望着城外黑压压的清君侧大军时,忽然想起徽州那场风波。
这位天子轻抚箭垛,对随侍的曹化淳叹道:当年朕以为不过是场寻常讼案,如今看来...
他望着连营数十里的叛军旗帜,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这天下大势,早在那时便已埋下伏笔。既然发生了,便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