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朱由检的遗产(2/2)
最终,他再也抑制不住,猛地以头抢地,泪水混合着泥土,肆意横流。那不仅是为亲长挚友阵亡的悲痛,更是对先帝嘱托的辜负感、对朝廷彻底失望、对公道沦丧的绝望嘶鸣。
一旁的祖宽,这位祖大寿的家丁出身、性情更为火爆刚直的悍将,反应则更为激烈。他双目赤红,猛地拔出腰间佩刀,狠狠一刀劈在身旁的一块青石上,火星四溅!
“啊——!”他仰天狂吼,声如泣血,“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大帅和兄弟们血战殉国,尸骨未寒!那帮阉狗奸臣,却在金銮殿上沐猴而冠,贪功诿过!这朝廷……这朝廷还有什么指望?!对得起先帝吗?!”
他猛地转向北京方向,用刀尖指着那片天空,厉声咒骂:“高起潜!陈新甲!马士英!尔等鼠辈!我祖宽在此对天发誓,对诸位殉国的英灵发誓!此生若不杀尽尔等奸佞,为我关宁冤死的将士讨还公道,为先帝爷洗刷这耻辱,我祖宽誓不为人!”
怒吼声在空旷的坟地上空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决绝的恨意。先帝朱由检那苍白而殷切的面容,仿佛在每一个幸存关宁军将士的心头浮现,更加深了这份彻骨的悲愤与幻灭。
吴三桂抬起泪眼,望着状若疯狂的祖宽,又望向眼前无尽的坟丘,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和某种决心,在他心底疯狂滋生。朝廷的背弃、奸佞的当道、袍泽的无谓牺牲,像一把把尖刀,将他心中对大明最后的那点忠贞信仰,切割得支离破碎。先帝爷,您看看您留下的这江山啊!
弘光三年,春。
北京城西市的刑场周围,万人攒动,却异样地寂静。一种混合着看客的猎奇、百姓的茫然、以及少数知情人悲愤的压抑气氛,笼罩着这片死亡之地。
囚车慢慢的驶来,枷锁中的,正是曾经威震辽东、令满清闻之变色的督师袁崇焕。多年的牢狱之灾并未彻底摧垮他的脊梁,他衣衫褴褛,形容憔悴,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与不屑。
面对朝廷的种种“通敌误国”的指控,袁崇焕自始至终拒不认罪。他的沉默与辩驳,在弘光帝朱由崧看来,无疑是最大的忤逆和挑衅。这位沉湎酒色的皇帝,早已忘记了袁崇焕曾是何等国之干臣,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替罪羊,来掩盖辽西惨败的真正责任,并彻底抹去先帝朱由检最倚重臣子的痕迹。
没有怜悯,没有犹豫。一道冰冷的圣旨,判下了极刑——凌迟处死,家人尽数贬为奴籍。
刑台上,袁崇焕被卸去枷锁,绑上木桩。他并未看向周围麻木或兴奋的看客,也没有望向那捧着明晃晃剐刀、面露怯色的刽子手。他的目光穿越人群,死死地望向西北方向——那里,是昌平天寿山,是肃宗皇帝朱由检的长眠之地。
他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向前,猛地以头叩地,额角瞬间一片青紫,鲜血渗出。一声嘶哑的呐喊震撼了死寂的刑场:“陛下——!臣,袁崇焕……有负圣恩!未能……未能为您守住这江山啊!!!”
这一声呐喊,包含了太多的未尽之言:有对知遇之恩的感激,有对功败垂成的痛惜,有对小人当道的愤懑,更有对先帝早逝、致使乾坤颠倒的无尽悲怆。他辜负的,不是龙椅上那位昏君,而是那位曾与他肝胆相照、最终累死案牍的肃宗皇帝!
刽子手的手开始颤抖。号令官的脸色变得苍白。
行刑过程残酷而无情。刀光落下,一片血雨腥风。
袁崇焕至死未曾再发出一声哀嚎,他的眼睛始终望着西北,仿佛要将这无尽的冤屈与忠诚,带入地下,诉与那位唯一能懂他的君王。
教坊司,
袁崇焕的女儿,今年年满二十八的袁缇清。这位曾被先帝肃宗皇帝亲口嘉许、特授为辽东卫指挥佥事、麾下曾统领过一千精锐女兵、在辽南巡哨策应、让边军将士都敬佩有加的巾帼将领,一夕之间,从云端跌落至最污秽的泥沼。
教坊司的昏暗厅堂里,充斥着廉价的脂粉气和一种无形的压抑。其他没入其中的官家女子大多哭哭啼啼,或是面如死灰。唯有袁缇清,她穿着一身粗糙的罪衣,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她的手上还有长期握持兵器留下的茧子,眼神中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和深不见底的恨意。
管事的老吏拿着名册,斜眼打量着她,语气带着惯常的轻蔑与淫威:“新来的?袁……哼,逆犯袁崇焕之女?到了这儿,可就没什么指挥佥事了,得学着怎么伺候人……”
他的话还未说完,袁缇清猛地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严和杀气。
老吏被她看得心里猛地一突,后面羞辱的话竟一时卡在喉咙里,没敢再说出来。他悻悻地哼了一声,在名册上胡乱划了一下:“……先带下去,学规矩!”
袁缇清被推搡着走向后院。她环视着这个囚笼,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窒息。但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哀求。父亲的冤屈、家族的仇恨、自身命运的剧变,像一块寒冰,将她彻底冻结。然而,在那冰层的最深处,一股为父昭雪、复仇的火焰,正以一种更为可怕的方式,悄然点燃。
教坊司的浅塘,如何困得住真正经历过风浪的蛟龙?只是蛟龙蛰伏,等待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