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硬骨头和软刀子(2/2)
这群失意之人,立刻成了勋贵富商眼中绝佳的利用工具。他们暗中派人以“主持公道”、“代为讨饷”为名,巧妙地将这些被裁撤的官兵组织了起来。很快,一支由数千名衣衫褴褛、面带菜色、或瘸或拐的老兵组成的特殊队伍,浩浩荡荡地开到了皇城之外。
他们既不冲击宫门,也不高声叫骂,只是黑压压地一片席地而坐,进行“静坐”。这些人大多曾为大明流过血汗,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其状本身就极具冲击力和煽动性。
幕后策划者们深谙舆论之道,迅速将“道理”二字高高举起:“这天下事,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天子圣明,岂能拖欠保家卫国将士的饷银?纵然是裁汰,也该给足遣散恩饷,岂能让人冻饿致死?”
这一手极其毒辣。他们将经济问题巧妙转化为道德问题,将朝廷的裁军举措扭曲为“拖欠军饷”,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是啊,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即便是当今皇上,面对这群曾经效力、如今看似走投无路的“老弱”,若强行驱赶镇压,必遭天下唾骂;若置之不理,则皇城之外日日聚集请愿,天家颜面何存?这简直是将朱由检架在了道德的火山口上烤。
朱由检望着皇城外黑压压静坐的人群,只觉得胸口堵得慌,看一眼都觉糟心,听一耳朵都觉疲累。这局面,躲是躲不过,逃更是无处可逃。放任不管?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恐失天下人心;可若真要管——拿什么管?无他,核心就是一个“钱”字!这天底下需要饷银的兵卒何止千万,今日若对这群人开了口子,下次、下下次又当如何?他朱由检如今内库空空,国库见底,哪里还有余钱去填这无底洞般的陈年旧饷?
无奈之下,他只得先唤来孙传庭,吩咐道:“伯雅,你去细细查访一番,那些人里,尤其是那些真正缺胳膊少腿、失去生计的,看看他们家中是否还有子嗣。若是有,可酌情收录入军屯,给条活路;若是没有……唉,若是没有,那也只能如此了。”他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无力,“尽量安排些辅兵的杂役给他们,运送粮草,修缮器械,总归有一口饭吃,不至于饿死街头。”
然而,对于那些明显是被煽动而来、浑水摸鱼、企图借此要挟朝廷的兵痞油子。他随即召来了他一手提拔、执掌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指挥佥事李若琏。
“李若琏!城外那些人,良莠不齐。该抚恤的,孙传庭会去办。至于那些不识好歹、受人指使、妄图以此挟持朝廷的——”他顿了顿,“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朕‘请’进北镇抚司的诏狱里去!一帮兵痞,也敢来跟朕讲条件?反了他们了!”
朱由检岂能不知是哪些人在幕后煽风点火、兴风作浪?他心知肚明,那一个个名字、一桩桩勾当,恐怕早被曹化淳秘密呈报,压在他的御案深处。
然而,知道了,又能如何?
这些人,这些世袭罔替的勋贵、盘根错节的豪强,他们或许贪赃枉法,或许欺男霸女,如同吸附在大明王朝肌体上的硕大寄生虫,不断蛀空着帝国的根基。
但他们同时也是这套统治体系中最稳固的一部分,是皇权在地方、在军队、在财政上或多或少必须依赖的“自己人”。在眼下这个内外交困、风雨飘摇的时节,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恰恰构成了他朱由检看似光鲜、实则脆弱的“基本盘”。
这基本盘,动不得。至少现在,此时此刻,他朱由检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动,也不敢去动。一旦贸然撕破脸皮,掀起清洗,其结果绝非铲除几个毒瘤那么简单,更可能引发整个统治集团的惊惧、反弹甚至崩塌。到那时,无需皇太极入关,他自己这皇帝,恐怕就先要坐不稳那龙椅了。
朱由检胸中那股无处发泄的邪火与憋屈,总需找个出口。既然动不得根基深厚的“自己人”,那便必须找一只足够分量、且杀起来不会引发全局震荡的“鸡”,来狠狠地儆戒那些蠢蠢欲动的“猴”。
恰在此时,一个名为范永斗的名字,适时地出现在了曹化淳呈送的另一份密报之中。朱由检仔细翻阅着关于此人的履历:山西商人,与关外贸易往来密切,尤其是与蒙古诸部、甚至隐约牵扯到后金的交易……其财富积累之过程,充满了见不得光的勾当,更兼平日里欺行霸市、结交官府、横行乡里,恶名昭着。
更重要的是,此人虽富甲一方,但在真正的权力核心圈层里,却并无不可或缺的根基,更像是一个依附在体制边缘吸血的暴发户。其与那些树大根深的勋贵相比,不过是个钱袋子、白手套,必要时完全可以舍弃。
“就是他了!”这只“鸡”,肥硕、显眼、罪行确凿,且砍起来不会过分疼痛到伤及自身。
他再次秘密召来了曹化淳,一言不发,只是将那份关于范永斗的密报,轻飘飘地扔到了这位厂督面前。
曹化淳弯腰拾起密报,只快速扫了几眼,心中便已了然。他甚至无需抬头去看皇帝的脸色,那冰冷的沉默本身就已是最明确的旨意。
“皇爷圣明,”曹化淳将密报小心收好,躬身行礼,声音平静无波,“奴婢,这就去为皇爷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