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特权(2/2)
“王承恩!”
“奴婢在!”
“立刻将此特旨明发刑部!将李氏一案,连同所有证据证词,一并移交过去!告诉钱龙锡,朕的旨意很清楚——人犯的罪,给朕按《大明律》里‘殴伤妻妾’的条款,从严究办!告状的人,朕已特赦,不得再问!”
“奴婢遵旨!”王承恩双手捧过特旨,心中暗叹陛下这手“釜底抽薪”真是既霸道又巧妙。
很快,这道特旨便被快马送至刑部衙门。可以想见,当钱龙锡接过这份旨意时,脸上那复杂无比的表情——既有对皇帝终于找到破局之法的叹服,更有对接下来要直面整个官僚体系反弹的深深忧虑。
皇帝把最大的障碍搬开了,现在,压力完全给到了刑部。案子回到了“依法审理”的正轨,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已绝非一桩简单的伤人案,而是成了皇权与文官体系围绕“法理”与“特权”角力的风暴中心。
三日后,刑部的判决终究还是依律而出。
周室成被训诫开释,仅被要求具结保证不再殴辱妻子。但其监生功名被革去,永不叙用。
面对这份充斥着“依律”、“勿论”字眼、于情虽苛、于法却无懈可击的判决,朱由检沉默了良久。他深知,这已是钱龙锡和三法司在《大明律》框架内所能做到的极限。
然而,他胸中那口气却难以平复。法律奈何不了你,朕奈何得了!
他再次提起朱笔,这一次,不再是赦免,而是一道强势介入的特旨:“民妇李氏,既蒙冤屈,夫妇之情已绝,伦常之义已失。着即令周室成写下休书,解除婚约,各听其便。所需文书,由官府即刻办理,不得延误。”
这道旨意,以不容置疑的皇权,强行斩断了李氏与周室成之间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为她劈开了一条生路。
但这还不够。朱由检要的是以此案为例,撼动那积弊已久的沉疴。他旋即命人再次张贴皇榜,公告天下:“朕闻世间多有虐妻殴妇之徒,悖逆人伦,有伤风化。自即日起,凡有妇人遭受丈夫毒打、虐待,情节严重、有实据者,皆可往锦衣卫衙门呈递状纸。一经查实,朕必效李氏之例,特赦其告夫之罪,并酌情判令离异,还其自在之身!”
这道皇榜,在整个大明疆域内掀起了轩然大波。表面上看,对周室成的判决似乎很轻——没有杖责,没有徒刑。然而,革去功名,永不叙用,对于一名读书人而言,已是社会性死亡的宣告,他此生仕途尽毁,再难翻身,这在此刻重功名、讲出身的时代,已是除肉体刑罚外最严厉的惩处之一。
而皇帝后续的特旨和皇榜,更是石破天惊。它首次以官方名义,为在婚姻中遭受极端暴力的女性打开了一条极其艰难却真实存在的救济通道——尽管代价巨大,且最终依赖的是皇帝个人的特旨恩赦,而非制度性的保障。
朱由检用他混合着“依法判决”和“特旨恩赦”的方式,在这铁板一块的礼法秩序上,硬生生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这道缝隙里透出的光,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许多深陷黑暗之中的人的前路。
李国禄苦着一张脸,感觉自己像是接了个烫手山芋。他站在锦衣卫衙门口新设的“特办丈夫殴妻所”前,看着眼前挤作一团、哭声呜咽的妇人们,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皇上金口一开,自然是万民称颂“圣明”。可这具体办事跑断腿的,还是他李国禄。自打处置李氏案“得当”,他就在上司李若琏一句“国禄深知此中章程,此事非你莫属”的“褒奖”下,被委派了这项前所未有的新差事——专管“丈夫殴妻”之讼。
这差事听起来是陛下仁政,真办起来却是百般难受。他得耐着性子,听那些妇人哭诉家中丈夫如何酗酒、如何赌博、如何拳脚相加;得派人去查证那些清官都难断的家务事;更得时刻提防着,不能让人抓住“干预民户”、“破坏纲常”的把柄。
“这位娘子,你先别哭…慢慢说,你那丈夫是何时动的手?可曾见血?有无邻舍目睹?”李国禄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蔼可亲,同样的话他一天已问了不下二十遍。
“军爷!军爷您要给民妇做主啊!”一个妇人扑跪在地,扯开衣领,露出颈间的淤青,“那杀才只因奴家做饭晚了些,便下此狠手啊!”
另一个妇人挤上前来,急声道:“还有我!我家那口子…”
李国禄一边示意书吏详细记录,一边心中暗叹:“这真是…陛下动动嘴,我等跑断腿。指挥使大人倒是清闲了,苦的可是我老李!”
他知道,自己如今正站在风口浪尖。士林清议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这里,就盼着他出一点差错,好立刻上本弹劾,将这“败坏风俗”的特办丈夫殴妻所一举掀翻。而他每受理一桩案子,都像是在那看似坚固的礼法铁幕上,小心翼翼地敲开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这差事,真是费力不讨好。但皇命在身,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在这片前所未有的领域里,艰难地摸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