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妻告夫(2/2)
这一刻,朱由检是真真切切地感到头大如斗。若只是寻常豪强欺民,他尚可快刀斩乱麻。可此事却直指儒家伦理的核心——夫为妻纲。处理稍有差池,便会被天下士大夫口诛笔伐,说他这皇帝败坏纲常,动摇国本。那些本就对新政满腹怨言的南京官员,更是会抓住这点大做文章。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孤独感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抬眼望了望空荡荡的殿顶,第一次产生了一个大逆不道却又无比真切的念头:他多么希望自己上面还能有个“太上皇”啊!不是那个木匠哥哥,而是一个能替他顶住这漫天压力、能让他躲下去请示汇报、最终能替他拍板背锅的大家长。
可惜,没有。他就是这大明天下至高无上的皇帝,孤悬于权力之巅。所有风雨,最终都只能汇向他一人。他已无人可报,无处可退。
朱由检长长叹了口气,将那份沉重的卷宗重新拿起:“罢了。是脓包总要挤破。李若琏,传朕口谕,此案…朕亲自过问!”
李氏为何偏偏要来到这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衙门告状?原因再简单不过,却也再无奈不过——整整五年了,其他的官府,她早已跑遍,却没有一扇门为她敞开。
应天府衙、江宁县衙、甚至她曾心存侥幸去敲过登闻鼓……状纸递上去,不是被胥吏嗤笑着丢出来,就是被官老爷以“清官难断家务事”为由轻飘飘地打发走。更有甚者,反而劝她要“恪守妇道”、“忍让为贤”。那周室成事后得知,对她又是一顿变本加厉的毒打,笑骂她“贱婢竟敢告官?”
于是,当皇帝贴出皇榜、锦衣卫当真锁拿了徐举游街的消息传遍南京时,李氏那本已死寂的心,被点燃了最后一丝希望。这是她五年来,第一次递出去的状纸没有被立刻丢回来!那位面色凶悍的锦衣卫千户,甚至没有多问,就直接签发了驾帖,真真切切地将那个日日殴打欺辱她的恶魔丈夫羁押了回来!
李氏不明白这么做的后果吗?她岂会不知?《大明律》中“妻告夫”乃干名犯义之罪,先行杖责的道理,她早有耳闻。她深知此举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但是,她别无选择。
皇帝匿名流传出的那些话本,尤其是那篇讲述红娘子率众起义、快意恩仇的故事,早已在坊间悄悄传开。故事里那个敢爱敢恨、不畏强权的女子形象,像一粒火种,落在了她干涸的心田。更重要的是,陛下破格提拔那位女将军的真实事迹,更如同在黑夜里亮起的一盏微灯,让她看到了一线前所未有的可能——原来女子之冤,或许真有上达天听、得以昭雪的那一天?
这微弱的火光,给了她近乎赴死般的勇气。她深知,这可能是她此生唯一的机会,唯一能挣脱这无间地狱的可能。错过这次,她的未来将永坠黑暗,直至被那周室成殴打至死,也无人问津。
于是,她选择了赌上一切,击响了那面或许能通向希望的堂鼓。
乾清宫内,
朱由检看完了李氏的状纸,又亲自将那满脸伤痕、身形颤抖的女子唤至跟前,细细问了一番。那平静的叙述比任何哭嚎都更令人心悸,字字句句勾勒出的是一幅丈夫对妻子长达数年的残忍凌虐图景。
皇帝的脸色从一开始的凝重,逐渐转为铁青。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墨纸砚齐齐一跳!
“岂有此理!禽兽不如的东西!”
下一刻,在殿内所有宦官宫女惊恐的注视下,这位大明天子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举动——他竟一把抽出悬挂于墙上的天子剑,他手提利刃,大步流星地就朝殿外冲去,看那架势,竟是要亲自去刑部大牢,将那周室成立刻斩于剑下!
“陛下!陛下!使不得!使不得啊陛下!”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什么体统了,一个飞扑,死死抱住了朱由检的一条腿,整个人几乎挂在了上面,带着哭腔哀嚎道:“万岁爷!您是万金之躯,岂能亲履险地!岂能手刃囚徒!陛下三思啊!”
“放开!王承恩你给我放开!朕今天非要亲手活剐了那厮!”朱由检气得眼睛都红了,拖着挂在自己腿上的王承恩,竟又往前挪了两步。
乾清宫内外顿时乱作一团,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却无人敢上前阻拦盛怒的天子。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兵部左侍郎卢象升恰于此时入宫,有紧急军务需面圣禀奏。他刚踏入宫门,便被眼前这皇帝提剑、太监抱腿、一片混乱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卢象升到底是知兵的重臣,反应极快。他虽不明就里,但见情形危急,当即一个箭步上前,也顾不得君臣礼仪,双臂一展,沉稳而有力地拦在了朱由检身前:“陛下!息怒!何事竟至如此!万请陛下保重圣体,以江山社稷为重!”
若非卢象升恰巧赶到,单凭王承恩一人,怕是真拦不住这位铁了心要亲自去执行“正义”的暴走皇帝。
朱由检被他这一拦,胸中翻涌的怒气稍滞,但仍是气息难平。他指着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李氏,对卢象升吼道:“建斗!你来的正好!你听听!你给朕听听这天下竟有如此禽兽之行!”
他强压火气,三言两语,将李氏状告丈夫周室成常年施以毒打、自己方才已核实案情的事情说了一遍。话语间仍是怒意难消。
卢象升闻言,眉头瞬间紧锁。他身为统兵大臣,并非司法官员,但闻听此等悖逆人伦之事,亦是面露愠色。但他终究比盛怒中的皇帝更为冷静,并未立刻表态,而是将目光投向那可怜的女子。
“李氏,”卢象升的声音沉稳,“陛下已然知晓尔之冤屈。然国法森严,须明案情。你将那周室成如何待你,且再与本官细细说上一遍。不必惧怕,据实言来即可。”
李氏抬起头,满脸泪眼地看着这位气度威严却语气平和的大臣,又瞥了一眼旁边余怒未消、但仍因卢象升的阻拦而暂时停步的皇帝,心中稍安。她深吸一口气,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通道,将五年来的屈辱、痛苦和绝望,夹杂着压抑的哭泣,一字一句,再次清晰地复述出来。从最初的辱骂,到随后的拳脚相加,再到变本加厉的毒打,以及求助无门的绝望……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泣血,回荡在乾清宫空旷的大殿里。
卢象升静静听着,面色越来越沉。他常年治军,法纪严明,最见不得这等欺凌弱小、悖逆纲常之举。待李氏说完,他已完全理解了皇帝为何会暴怒至此。这等行径,确实天理难容!
《大明律·刑律·诉讼》明文有载:‘凡子孙告祖父母、父母,妻、妾告夫及夫之祖父母、父母者,杖一百,徒三年。但诬告者,绞。
这就是朱由检为啥要亲自去砍了那个周室成的原因,这个大明除了他没人能干。他准备亲自去“正义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