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请陛下耐心(2/2)
皇榜甫出,确在南京城内激起波澜,但百姓们的反应却并非简单的欢欣鼓舞,而是交织着长期的畏惧、谨慎的观望与一丝压抑已久的期待。
最初几日,锦衣卫衙门前虽围满了人,却多是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的看客。无人敢轻易上前。对于升斗小民而言,官府的榜文见得多了,谁知这是否又是另一场冠冕堂皇的作秀?更何况,那可是凶名在外的锦衣卫,平日避之唯恐不及,如今竟要自己主动凑上去?万一状纸递进去,反被追究个“诬告”之罪,岂非自投罗网?
然而,皇榜的内容以及“当场拿人”的承诺,还是慢慢激荡起涟漪。几日过去,开始有胆大者,或是已被逼得走投无路之人,抱着豁出去的心态,战战兢兢地前来尝试。
一名老翁,在识字的邻居陪同下,哆嗦着陈述了自家田产被当地乡绅强占的经过。一名妇人,哭诉丈夫被恶吏诬陷、锁拿入狱的冤情。锦衣卫的记录官面无表情,却逐一详细记下,并让他们按上手印。
随后发生的事情,震动了整个南京。就在诉状递交后的第二天,那名强占田产的乡绅还在茶楼里与人吹嘘“府衙上下皆是我友”时,数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便直接闯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其锁链加身,径直拖走。速度之快,动作之凌厉,毫无周转说情的余地。
消息传开。百姓们这才渐渐相信,这次来的,恐怕是真的“青天”——锦衣卫衙门口的人,终于开始排起了长队。
某日清晨,南京锦衣卫衙署外,雾气尚未散尽,却已黑压压地聚了不少人。多数是衣衫褴褛的平民,他们挤在一起,低声交谈,目光却一致地望向那扇平日令人望而生畏的朱漆大门,眼神里交织着期盼与恐惧。
人群中,一位头发花白、脊背佝偻的老农格外显眼。他姓周,家住城外二十里的周家村,怀里紧紧揣着几份发黄的地契和一份按满红指印的联名状。他身旁跟着几个同样面带菜色的同村后生,既是作证,也是壮胆。
“周老叔,当真要告那徐老爷?”一个后生声音发颤,“他可是举人出身,侄儿还在县衙里当差…”
老周头的眼睛死死盯着衙门:“告!为什么不告?那二十亩水田是祖上传下来的命根子,他徐家伪造债契,强占了过去,官府县衙上下打点,我等告了三年,反被打了二十大板!如今皇上开了金口,贴了皇榜,若这都不告,不如现在就一头撞死在这石狮子上!”
他的话激起一片低低的附和,周围几个同样有冤屈的百姓也诉起苦来,言谈间尽是胥吏豪绅勾结之苦。
辰时一到,衙门大开。数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按刀而出,分立两侧,神色冷峻,却不驱赶众人。一名书办模样的官员在门口摆下桌案,高声道:“有冤诉冤,有状递状!圣上有旨,查实即办!不识字的,过来口述,自有弟兄为你记录画押!”
人群一阵骚动,却无人敢第一个上前。最终还是老周头把心一横,在乡邻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到案前。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未语先泣,举起地契和状纸,叩头道:“青天大老爷!小民周大根,有泼天冤情,要告本乡举人徐弘昌强占田产、勾结官府、欺压良善!”
那书办接过状纸粗略一看,又翻验了地契,眉头越皱越紧。他并未立刻表态,只让一旁识字的校尉将老周头所述细节一一记录在案,又让同来的几名村民分别画押作证。整个过程,周遭鸦雀无声,所有百姓都屏息看着。
记录完毕,书办拿起案卷,转身疾步入内。不过一刻钟功夫,他便再次出现,身后跟着一名气度威严的锦衣卫官员。那官员用眼神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老周头身上,朗声道:“尔等所述,北镇抚司已有存档。徐弘昌劣迹,李指挥使早已留意。证据确凿,岂容此獠逍遥法外?!”
他猛地一挥手,厉声道:“来人!持驾帖,即刻前往江宁县,锁拿劣绅徐弘昌及其在县衙为恶的侄儿徐文炳到案!阻挠者,以同党论处!”
“得令!”数名如狼似虎的缇骑翻身上马,直向城外驰去。
衙门前,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片刻,随即,老周头和他身后的村民们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嚎啕哭声,那是沉冤得雪、绝处逢生的宣泄。周围观望的百姓见状,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尽去,人群如同潮水般涌向那张书案,纷纷高举状纸或挥舞手臂:
“青天大老爷!小民也有冤情!”
“老爷!我要告那姓张的粮长!”
“军爷,替我写状子啊!”
数匹快马直奔城南徐府。为首的锦衣卫总旗官勒住缰绳,马蹄在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翻身下马,身后跟着七名缇骑。
徐府门房见这阵仗,吓得魂飞魄散,刚要转身进去通报,就被一名校尉用刀柄抵住胸口,厉声喝止:“锦衣卫拿人!敢通风报信者,同罪论处!”
总旗官看也不看那瘫软的门房,手持一张盖有镇抚司鲜红大印的“驾帖”,径直闯入府中。
徐弘昌此时刚用过早膳,正斜倚在厅堂的太师椅上,听着侄儿徐文炳——那位在江宁县衙当值的刑房书吏——唾沫横飞地讲述如何又用手段压下了一桩田产纠纷。他听得捻须微笑,颇为自得。
忽听得院中脚步声杂乱,伴随着家丁婢女的惊呼。徐弘昌不悦地皱眉,刚斥了句“成何体统”,就见厅门被人“砰”地一脚踹开!
数名身着褐色棉甲、外罩飞鱼服的彪悍军士涌入,瞬间控制了厅堂左右。为首那官员目光扫过惊得站起身的徐氏叔侄,唰地展开手中文书:“徐弘昌、徐文炳!尔等强占民田、勾结官府、欺压良善、为害乡里!现奉镇抚司李指挥使之令,锁拿归案!验明正身,拿下!”
徐弘昌先是愕然,随即勃然大怒。他毕竟是举人功名在身,见过风浪,厉色道:“尔等是何人麾下?安敢擅闯举人府邸!可有府衙公文?可知我……”
“锦衣卫拿人,只认驾帖,不问旁人!”总旗官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将那张驾帖几乎怼到他眼前,“看清楚!镇抚司的大印!李指挥使的钧令!你有何话,到了诏狱再说!”
“诏狱”二字一出,徐弘昌的脸色瞬间惨白。他侄儿徐文炳更是双腿一软,瘫倒在地,语无伦次地哭喊:“伯父…伯父救我…我是县衙的人,他们不能…”
话未说完,两名缇骑已上前,毫不客气地将铁链套上他的脖颈,另一人则反剪了徐弘昌的双臂。徐弘昌还想挣扎维持体面,呵斥“斯文扫地”,却被身后的校尉猛地一推,一个踉跄,头上的方巾都歪斜下来,显得狼狈不堪。
昔日里在乡里作威作福、仪态雍容的徐老爷和他的侄少爷,就这样在全家仆役惊恐的注视下,被铁链锁紧,如同拖死狗一般,踉跄着拽出了富丽堂皇的厅堂,推搡着出了大门,扔上了早已备好的囚车。
囚车穿过江宁街道。沿途百姓闻讯纷纷涌上街头,看着昨日还不可一世的徐家叔侄如今披枷带锁的模样,人群中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欢呼和议论。
“拿了!真拿了!”
“徐阎王也有今天!”
“老天开眼!不,是皇上开眼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