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南迁(2/2)

陛下南狩之议,老臣闻之惶骇欲绝。昔武庙南巡,江左脂膏竭于龙舟,吴越绮罗焚于离宫。今虽云从简,然三军动则刍粟如山,六宫行则舟车蔽水,岂非以新朝之帑帛,续旧日之荒唐?

臣观史册,靖康北狩实启于宣和南幸,土木之变肇因于永乐北征。今秦晋饥民啖土,中原赤地千里,陛下若执意驾幸江左,恐塞上闻之而鼓鼙急,关中听之而烽燧扬。

况金陵王气已收于洪武,留都形胜实逊燕京。昔孝文迁都犹守朔漠,宋高南渡终失中原。陛下若弃九庙而就秦淮,臣恐北地士民有“旧君已死”之悲,江南豪强生“新主可立”之妄。

老臣斗胆进言:莫若罢南巡,省银粮以实边镇,停仪仗而犒戍卒。若必欲行,当效光武巡河北之简,法唐宗幸河东之速,使天下知陛下为固疆圉而行,非为览繁华而往。

伏望陛下,收龙旗于卢沟,返銮驾于蓟门,则祖宗幸甚!天下幸甚!

看着对面这种睁眼说瞎话的劲头,朱由检决定和他辩上一辩。

随即,便在马车里写批注:

钱牧斋老眼昏花至此耶?朕南巡非为游幸,乃为督师!江左岁输四百万石漕粮,勾连四海商埠,此大明血脉岂容有失?昔年正德荒嬉岂可与今日并论!

九边重镇朕已留孙承宗、袁崇焕等精兵良将,蓟辽防线固若金汤。至若金陵王气——太祖孝陵所在,朕亲往祭拜有何不可?莫非尔等欲使君臣永隔长江,效南朝旧事乎?

省银犒军之议甚合朕心,然牧斋岂不知朕之内库充盈?近年补发欠饷四百余万,新铸红夷大炮二百尊,皆未动户部分毫。南巡仪仗所费不及武宗时百分之一,沿途所用皆出自朕之私帑。

尔奏言“中原赤地千里”,正当借南巡之机清查漕运、整顿盐政。朕已命卢象升领兵三万随行,非为仪卫,实为荡平运河匪患。牧斋若真忧国,当效张居正丈量土地之法,而非作此迂阔之论!

卿侄钱遵王在苏州新购的五百亩沙湖田,地契似乎写着“前朝藩产”?朕南巡至应天府时,倒想听听卿家对此事的解释。

钱谦益在南京宅邸接到朱批时,竟失手打翻了宣德炉。灰烬沾着汗黏在象牙笏板上,他反反复复的读着奏本末端那句沙湖田事,忽然对门生苦笑:陛下这是要效太祖皇帝颁《大诰》啊。

朱由检既在钱谦益的奏批中提及漕运,自然绝非空谈。在他治下,自北直隶通往河南、湖广及山东的几条漕运干线,经雷厉风行整顿,确已大有改观——夹带私货、坑蒙拐骗、勒索敲诈之风几近绝迹。加之皇帝大力推行驿站制度与海运辅助,这几处漕动脉络竟难得地畅通起来。

然漕运终究绵延千里,一出朱由检视线所及,便又是另一番天地。山高皇帝远,江南至浙闽诸段漕路,纵是天子亦难亲手辖治。漕运总督一职已换了三四任,情形却愈发不堪。那些官员自知任期难久,竟如饿虎扑羊般拼命敛财,吃相何止难看,简直撕破脸皮、凿穿官箴,浑似明日就要挂印而去一般。

而且,朱由检每次刚提起整顿漕运,百万槽工衣食所系的哭谏便会从江南飞来。不是北京城里的清流空谈,而是苏州知府、扬州知州、松江知县们亲自执笔的泣血奏疏——字字句句磕得奏本砰砰响,仿佛皇帝要动的不是漕运弊政,而是直接拿铡刀架他们的脖子。

朱由检想到此处,当即挥毫给郑芝龙去了封信:命他将能开进漕运河道的战船悉数驶入,本人则速来面圣。

说来这郑芝龙去年剿灭海盗刘香,不但缴获了十余艘艨艟巨舰,回航时更是一船船往宫里送宝贝——珍珠用麻袋装,金块拿木箱抬,红珊瑚竟有丈许高,进贡时还赔着笑脸说:陛下恩重如山,小小敬意,小小敬意。

朱由检的南巡队伍才行至保定府,郑芝龙便屁颠屁颠的来了。这位钻进龙辇时,竟像走亲戚似的拎进来大大小小的食盒,直到把紫檀小案堆得满满当当才罢休。

陛下,冰镇酸梅汤!

陛下,烤鸭!

陛下,白斩鸡!

朱由检咬着烤鸭腿含糊道:停停停......手指却示意内侍继续布菜。郑芝龙何等精明,立即又呈上新的食盒:清蒸闽江鲥鱼,陛下!红焖南海甲鱼,大补!

“爱卿在河里的功夫如何?”

郑芝龙闻言立即挺直腰板:“回陛下,臣当年在澎湖劫荷兰船时,三丈高的浪头里还能踩着舵轮射火铳!”说着突然压低声音,“若真要动手,臣能调三十艘三桅炮船进运河——每船配八门红夷炮,炮手都是跟西班牙人练过的。”

朱由检夹起块鲥鱼抿了口:“漕运衙门那些破船...”

“陛下放心!”郑芝龙抢过话头,指甲在舆图上划出条水线,“他们的漕船最大的不过载炮四门,见了臣的夹板船跑得比兔子还快——上月臣的商队在镇江遭拦检,亮出炮门后漕兵当场跪递茶钱!”

“你倒免了那税收?!”

朱由检倒竖眉毛,“下次该交的还得交。你不会连朕的那五十两的出海勘合文书都没买吧!?嗯?!”

郑芝龙慌忙从怀里掏出一沓文书,手指颤抖着逐张点过:“陛下明鉴!海关的税简单明白,五十两勘合文书臣早就买得妥妥的。您瞧这印章,这日期,臣哪敢糊弄...”

“不看!”朱由检一挥手打断,“朕只问你,漕运那些关卡是怎么回事?收的银子可进了国库?”

“臣冤枉啊!”郑芝龙急得额头冒汗,“官府的正税一分不敢少,可漕河上百里一卡、五十里一关,过淮安要交帆影税,经扬州要纳浪花费,连纤夫都要收号子钱...这些税收朝廷根本没有啊!上月臣那船闽糖到通州,成本硬是翻了三倍!”

朱由检放下酸梅汤碗:“果真如此?

“千真万确!”郑芝龙指着窗外运河,“陛下若不信,随时可派人查验——那些卡子就明晃晃设在河道要冲,刮起地皮比海盗还狠!”

朱由检突然正色:“天津卫指挥使、总兵郑芝龙听旨!”

郑芝龙下意识要起身跪接,却忘了身在行进中的龙辇,“咚”的一声巨响,脑袋结结实实撞在精雕的车顶棚上,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朱由检无奈扶额:“听着就行,别跪了!”

“哦哦...”郑芝龙揉着撞红的额头讪笑。

“着天津卫指挥使、总兵郑芝龙,即率天津卫水师前往扬州与朕会合!”

“臣领旨!”郑芝龙抱拳时眼睛发亮,突然压低声音,“陛下,臣可否多带些‘特产’?保准让扬州漕运衙门...印象深刻。”他手指悄悄比划了个炮管形状。

“能带的都带上!”朱由检挥袖时差点打翻酸梅汤。

“臣领旨!”郑芝龙麻利地收拾好碗筷,倒退着躬身退出龙辇。车帘落下前,还能听见他哼着闽南小调远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