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马政(2/2)

马政之事既已安排妥当,朱由检便知此事急不得,需待三五年方能初见成效。眼下更让他挂怀的,是远在四川的巡抚倪元璐。

去年蜀王朱至澍悍然叛乱,据传倪元璐在贼廷之上对其痛斥怒骂,凛然不屈。许是朱至澍为标榜仁德,或是意图收拢人心,竟未对这位硬骨头的巡抚痛下杀手。这位崇祯八年被他亲手擢拔的四川巡抚,总算有惊无险地熬过了这场劫难。

然而,据孙传庭所说,倪元璐虽侥幸生还,身体却明显大不如前,显然在叛军手中吃了不少苦头。朱由检闻讯甚是忧虑,亲笔修书一封,以朝廷自有休沐之制为由,恳切希望他能暂返京师调养身体——毕竟,这偌大的朝廷,官员尚有假期可休,唯独他这位皇帝没有。

不料倪元璐回信却言辞铿锵,自称“吃嘛嘛香,身体倍棒”,坚称蜀地百废待兴,正当戮力之时,断无离职休养之理。朱由检哪里肯信这番“报喜不报忧”的套话?他索性调派了憨直的马祥麟前去探视。谁知这莽撞小子视察归来,竟也回报:“倪军门看着精神头足得很,一顿能吃三大碗饭,确实不像有恙的样子。”

而且,马祥麟在信中话锋一转,竟兴致勃勃地禀报起自己的婚事来。对象自然是那位巾帼不让须眉的沈云英。听说正是在此前营救他被朱至澍设计擒拿的老娘秦良玉时,二人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秦老将军脱险后,对这位智勇双全的沈姑娘喜爱非常,当即亲自向她的父亲、夔州卫指挥使沈至绪提亲。这莽汉在信末乐呵呵地写道,婚期就定在下月,还惦记着要给他这个皇帝寄些四川土特产,竟直接问陛下喜欢吃啥。

朱由检读完这封前半段禀公务、后半段拉家常,颇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的奏报,真是哭笑不得。他都能想象出马祥麟写这信时那副挠着头、咧着嘴的憨直模样。他笑着摇了摇头,放下奏本,略一思忖,便提笔写下了一道不同寻常的圣旨。

他并未直接赏赐金银珠宝,而是取来明黄卷轴,凝神提笔,写到:“着擢夔州卫检事沈云英为四川卫都督检事,锡之诰命。” 这一擢升不仅褒奖其救难之功,更为这对沙场眷侣送上了一份独一无二的新婚贺礼。

随后,他又取过一张素笺,写下一封给马祥麟的私信。信中先是温言祝贺,嘱他成家后当更为稳重,务必珍视眼前人,好好对待沈姑娘。笔锋一转,语气略带警示:“闺阁之事,朕本不当过问。然云英乃朕亲擢之将,若尔敢有负于她,或生事端闹至御前……朕定不轻饶,届时莫怪朕让你去南海卫所钓一辈子鱼!”

大清,盛京。

自打被郑芝龙结结实实在脑后勺上闷了一棍,皇太极可谓痛彻心扉,颜面扫地。他把自己关在宫里憋了几天,最终咬牙切齿地得出一个结论:此仇不报非君子!他皇太极,必须拥有一支强大的水师,一支足以碾压大明、一雪前耻的舰队!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骨感到硌牙。摆在面前的问题,一个比一个致命。

首先,船从何来?满洲铁骑纵横陆地无敌手,可造船技术?几乎为零。能造几条在辽河上飘着的小舢板就算不错了,想要打造能与朱由检那种装备西洋火炮的巨舰相抗衡的战船,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更让皇太极感到绝望的是——人!他环视满朝文武,目光从阿济格、豪格、多尔衮、阿巴泰等一众剽悍的贝勒王爷脸上扫过,这些人在陆地上是万人敌,可一提到海,个个面露茫然。再看向范文程、宁完我、鲍承先、高鸿中、马光远等汉臣谋士,这些人或许熟读兵书,精通韬略,可那也是陆地上的仗,对于如何排兵布阵于波涛之上,如何利用风向水流,如何操作火炮于颠簸甲板……他们同样一窍不通。

船,可以想办法买,可以抢,甚至可以耗巨资慢慢仿造。可这能统帅水师、精通海战的人才,却不是一朝一夕能变出来的。这就好比想做饭,不仅没米下锅,连锅和会做饭的人都没有!这不是八字还没一撇,这是连写字的笔和纸都不知道在哪儿!

皇太极望着殿下这群陆上的猛虎和谋狐,第一次生出一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深深无力感。这水师之梦,第一步就卡死在了最根本的人才问题上,让他空有满腔怒火,却不知该向何处发泄。

在认清自家麾下确实无一员将领懂得如何在海上征战之后,他不得不将目光投向海外,再次与那些逐利而来的荷兰人坐在了谈判桌前。

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代表们显然早已摸清了这位大清皇帝的迫切需求,他们的条件开得毫不含糊,甚至可称得上苛刻:他们愿意提供经验丰富的海军指挥官、熟练的水手,但要求获得一个可供其舰队自由进出、并拥有高度自治权租界期为九十九年的永久性港口。

这等于是要在大清的国土上划出一块“国中之国”!若是往常,以皇太极的骄傲,断然无法容忍如此侵犯主权的条款。但此刻,复仇的渴望与对水师的极度渴求压倒了一切。他阴沉着脸,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可”字。

然而,皇太极绝非任人拿捏的冤大头。他早已通过范文程等汉臣,细细打探过朱由检在天津的布局,深知那个由英国人承建、规模惊人的造船厂对打造海军意味着什么。

就在荷兰代表们脸上刚露出计谋得逞的微笑时,皇太极的声音再次响起,提出了他的反制条件:“自治权,朕可以给。但尔等需在朕指定的地点,为朕建造两座——不,至少两座!与天津明廷规模相当的大型造船厂!工匠、技术,一应俱全,朕要的是能自造战舰的能力,而非永远仰赖尔等鼻息!”

这一手反将一军,让谈判桌上的气氛瞬间逆转。皇太极用港口和自治权作为筹码,真正要换取的是奠定大清未来海上力量的工业根基。他不是在买鱼,而是在索要渔具和学钓鱼的本事。这场谈判,瞬间从单纯的雇佣关系,变成了一场关于未来海洋霸权根基的交易。

皇太极这步棋,走得可谓是心惊肉跳。他何尝不知,与荷兰人这番交易,近乎于饮鸩止渴?想想南边的朱由检,不过是许了英格兰人五年的关税优惠,便换来了天津那座日益庞大的造船厂(其实不止)。而自己呢?竟被逼得要割让出一块拥有自治权的土地。若被那朱由检小儿知晓,恐怕能笑掉大牙,并变着法子来狠狠膈应自己。

一想到日后可能要面对朱由检那副“看吧果然蛮夷不懂治理”的嘲讽嘴脸,皇太极就感到一阵胸闷气短。谈判时强撑着的镇定与决绝,在荷兰代表离去后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懊悔与不安。

协议虽已达成,但那“国中之国”的条款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头。使他坐立难安,最终独自一人悄悄踱入书房,屏退了所有侍从。在昏黄的灯火下,他提起御笔,铺开一张特制的绢帛,神色无比凝重,几乎是以一种忏悔和弥补的心情,一字一句地写下:“朕今为水师之计,暂借夷力,然开港授自治之权,实非得已,乃朕之过也。此例绝不可开,后患无穷!特谕:凡我大清之土,绝不容许洋人裂土自治,立国中之国。此非仅朕之意,更列为祖制家法!后世爱新觉罗子孙,须谨记此训,万世不得违背!若有违者,非朕子孙,天地共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