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问答(2/2)
“禀报官府?” 红娘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提高,充满了悲愤与嘲讽,“陛下!那些巧立名目、逼俺们交钱的,就是穿着官服、拿着锁链的‘官府’啊!俺们去县衙告状,状纸还没递上去,先得挨一顿杀威棒!说俺们刁民抗税,诬告父母官!”
李岩的脸色也更加苍白,他接口道,语气中充满了无奈与绝望:“陛下,您可知‘官官相护’四字如何写法?范巡抚或许是清官,但他远在开封府衙,如何能洞悉每一县、每一村的黑暗?即便有冤情上达,往往也被州府官员拦截掩盖,甚至反诬告状者刁顽。罪民在杞县的遭遇便是明证——为民请命,反成阶下之囚。普通百姓,又有几个敢去告,又能告得赢?”
红娘子越说越激动,眼中几乎喷出火来:“陛下,您觉得俺们是想造反吗?但凡有一口吃的,有一条活路,谁愿意提着脑袋干这杀头的买卖?是那些蛀虫!是那些打着您的旗号、喝俺们血吃俺们肉的贪官污吏,把俺们逼上了这条绝路!”
朱由检听完红娘子与李岩血泪交织的控诉,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转向一旁侍立的王承恩,沉声道:“大伴,取纸墨笔砚来。”
文房四宝很快便被恭敬地呈上,安置在李岩面前的案几上。
朱由检的目光转向李岩,语气郑重而清晰:“李岩,你是读书人,通晓文墨,更亲历其事。现在,朕要你将方才所言,以及你所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给朕写下来。”
他逐字逐句,指示得极其具体:“他们是怎样巧立那些‘火耗’、‘脚钱’、‘斛面’、‘摊派’的名目?每一项具体是如何操作的,标准是多少,由何人经手?”
“朝廷明发上谕,减免税赋,他们又是如何阳奉阴违,抗旨不尊?用了哪些手段恐吓百姓,使其不敢声张?”
“还有那‘官官相护’的勾当,是如何运作的?州府如何包庇县衙,上下如何勾结瞒骗像范景文这样的巡抚?一层层,都给朕写清楚!”
“最后,所有这些巧取豪夺而来的钱财,最终流向了何处?是入了地方官吏的私囊,还是变成了他们升官发财的阶梯?朕要看到名字,看到数目,看到流程!”
李岩看着眼前的纸笔,又看向神色无比认真的年轻皇帝,心中百感交集。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或许是涤荡污浊、一抒胸中块垒的唯一机会。他郑重拱手:“罪民……李岩,领旨。”
说罢,他提起笔,蘸饱了墨,略一沉思,便开始奋笔疾书。笔尖在纸上游走,沙沙作响,仿佛要将这些年所见的无数不公与黑暗,尽数倾注于这奏陈之中。红娘子在一旁默默看着,眼神复杂。朱由检则静坐于上,耐心等待着这份可能将引发朝堂地震的证词。
王承恩悄无声息地侍立在旁,心中已然明了,陛下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李岩伏案疾书,室内一时间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他时而凝神思索,时而奋笔疾书,将多年来郁结于胸的见闻与愤懑,化作一行行清晰却触目惊心的文字。他详细描述了“火耗”如何从合理的损耗补偿变成数倍于正税的盘剥,“脚钱”如何成为胥吏下乡敲诈的由头,“斛面”怎样通过特制的官斛在计量上巧取豪夺,以及各种名目“摊派”的随心所欲。
更重要的是,他以其举人的洞察力和亲身经历,勾勒出了一张由县衙胥吏、地方豪绅、州府官员共同编织的贪腐网络。他们如何互通声气,如何欺上瞒下,如何将朝廷恩旨扭曲成谋私利器,以及那些钱财最终如何流入各级官吏的私囊,或是成为他们贿赂上官、谋求升迁的“敬献”。
朱由检静静地看着,等待着。当李岩终于写完最后一笔,放下毛笔,将厚厚一沓墨迹未干的纸页呈上时,天色已然渐暗。
朱由检接过那沉甸甸的证词,一页页仔细翻看,越看脸色越是铁青。最终,他猛地合上纸页,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嗯,他们有种!”
他长吁一口气,随后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语气忽然一转,变得平和甚至带着几分家常:“说了这许久,你们二人还未用膳吧?今日便与朕一同用些吧。”
说罢,不等红娘子与李岩回应,便示意王承恩传膳。
片刻后,几样简单的菜肴便被端了上来——依旧是一碟清炒萝卜,一盆寡淡的白菜汤,外加两碗糙米饭,与民间贫寒之家的饭食无异。
红娘子看着眼前这寒酸的“御膳”,先是一愣,随即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心直口快,竟忘了尊卑,脱口而出:“陛下,您又何必骗我们?这也装得太假了!”
“哦?”朱由检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反而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他抬手阻止了正要呵斥红娘子的王承恩,饶有兴致地问道,“朕哪里假了?”
红娘子指着桌上的饭菜,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和难以置信:“陛下,您可是九五之尊,富有四海的天子!天天就吃这个?这怕是连俺们村里土财主家的猪食都比这油水足些!您若是想装成俭省的样子给俺们看,也未免太过了吧?”
她的话大胆而直接,仿佛不是在跟皇帝说话,而是在和邻家汉子拌嘴。
朱由检听着红娘子这大不敬的调侃,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甚至有些无奈,摇了摇头,指着桌上的饭菜对王承恩道:“大伴,你看,朕说平日里就是吃这些,连红娘子都不信。”
王承恩一脸委屈与愤懑,尖声向着红娘子李岩二人解释道:“陛下自崇祯二年后,便厉行节俭,宫中用度一减再减!御膳便是如此,绝非作假!陛下常言,国用艰难,前线将士、受灾百姓尚食不果腹,朕于深宫之中,岂能锦衣玉食?尔等休得妄加揣测,亵渎圣德!”
李岩忽然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对着朱由检深深一揖:“陛下克己奉公,俭以养德,心系黎民……罪民……受教了。”他似乎有些明白,这位皇帝或许真的与他们想象中深居宫阙、不知民间疾苦的昏君有所不同。
朱由检摆了摆手:“罢了,吃饭吧。凉了就更是味同嚼蜡了。”说着,他竟真的如同寻常人家一般,率先端起碗,就着那寡淡的菜吃了起来。
红娘子与李岩对视一眼,也迟疑地拿起了筷子。这顿御膳,吃得格外沉默,却让这对造反的夫妻心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