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明星效应(2/2)
朱由检的目光钉在那封信上。他的视线在那抖成一团的太监、地上那醒目的“袁”字,以及之前那份言辞倨傲的议和文书之间,缓慢地移动了几个来回。
一瞬间,无数画面和信息在他脑中疯狂碰撞、拼接:城下敌军诡异避战关宁军、温体仁那闪烁其词的暗示、眼前这封从敌营带来、直指袁崇焕的“密信”……
突然,一种极其强烈且荒诞的熟悉感攫住了他!这手法…这路数…
下一秒,只见崇祯皇帝的唇角难以察觉地微微抽动了一下,似是极力压下某种呼之欲出的情绪。他原本阴沉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那是一种混合了惊愕、恍然、以及一丝…被拙劣伎俩冒犯到的讥诮。
朱由检的目光在那封信上停留了一息,甚至更短。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但又瞬间归于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仿佛那封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密信”只是一片无意间飘入殿中的落叶,根本不值得投去半分关注。
彻彻底底的无视。完完全全的漠然。
他朱由检,就当那封信从来不曾存在过。目光轻飘飘地越过了地上那团“废纸”,也越过了抖成筛糠的王承德,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刚才那致命的停顿从未发生。
他无缝衔接地接上了自己之前的话语,语气平稳得令人吃惊,就像技艺最高超的伶人,精准无比地卡回了原有的节奏:“既如此,你便暂留几日。待朕与诸位大臣商议之后,再传消息予尔等。”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里。这话语,这神态,与那封躺在地上的信形成了无比荒诞的对比。
我们的崇祯皇帝,仿佛在现实的舞台上,亲自执掌了无形的剪刀,将刚才那惊险、可疑、充满戏剧张力的一帧,活生生地从连续的画面中精准地“剪”掉了。然后,他面不改色地按下“播放”键,从头来过,就当无事发生。
一旁的王承恩和侍立的太监们,几乎要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集体出现了幻觉。
“大伴,派人陪他下去休息,给他点吃食,洗个澡,换件干净的衣服。”朱由检的声音平稳如常,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插曲从未发生。
“遵旨。”王承恩躬身应道,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对身旁的心腹小太监使了个眼色。两名小太监立刻上前,半扶半架起那几乎虚脱的王承德,悄无声息地迅速退出了大殿。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内外。
王承恩垂手侍立,屏息凝神,等待着陛下真正的旨意。他知道,刚才那一切的风平浪静,都是表象。
果然,朱由检沉默了片刻,目光并未看向王承恩,而是投向了窗外,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让元素带着他的心腹部曲速来见朕。要快,隐秘些。”
“是,皇爷。奴婢亲自去安排。”王承恩心头一凛,立刻领会。陛下果然看到了那封信,并且瞬间就明白了背后的毒计!此刻不声张、不追究,反而要秘召袁崇焕,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明确的信号——陛下根本不信这套,而且要立刻稳住最关键的人物。
王承恩不再多言,深深一躬,脚步又轻又快地退了出去。
“信上说了什么?”
朱由检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他依旧没有去看那封信。
袁崇焕急速地扫过信上那些恶毒的文字,巨大的屈辱和愤怒瞬间冲垮了他的镇定,他猛地抬头,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变形:“陛下!这些全是子虚乌有!这是恶毒的诬陷!臣对陛下、对大明之忠心……”
“废话!”
朱由检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眉头微皱,“我问你,那纸上,写的是什么具体字句!”
气氛瞬间僵住。袁崇焕被这声呵斥震得一愣,一时语塞,还沉浸在自辩的情绪中。
就在这时,一旁的祖大寿看得真切,急忙低声提醒:“军门!陛下的意思是要知道信里的内容!原话!”
袁崇焕这才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陛下并非在质疑他,而是在索要信息!
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耻辱地、一字一句地复述那诛心之论:“信上…信上说…臣为了能与皇太极顺利议和,不惜…不惜擅杀东江总兵毛文龙以作投名状;暗中将大批军粮贱卖资敌;还…还坐视其劫掠京畿州县,以战乱逼迫…逼迫圣上就范……这一切,都是为了换取皇太极支持臣…臣‘五年平辽’的虚妄承诺……”
每说一句,都像是在抽打他自己的脊梁。祖大寿、何可纲等人听得目眦欲裂,这构陷之词何其阴毒,竟将诸多不相干的事扭曲串联,编织得如此“严丝合缝”!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待袁崇焕说完,他沉吟片刻,说出的话却让所有将领心头猛地一沉:
“嗯,单就事情本身而论……杀毛文龙、卖粮、建虏入寇、五年平辽之期,这些事,倒确实都发生了。结果,眼下看来,似乎也都能对得上……”
这几句话语气平淡,却仿佛惊雷炸响,几乎要将此事定性!陛下的疑心难道……
“陛下明鉴!”
不等袁崇焕再次急辩,周文郁已猛地跨出一步,声音急切却清晰,他深知此刻解释重于表忠:“此信看似环环相扣,实乃断章取义,恶意嫁接!毛文龙驻守东江,确有不听号令、劫掠地方、虚报兵额、冒领粮饷之实,其罪早有实证,军门斩他是整肃军纪,绝非私心!”
他顿了顿,语速更快:“至于卖粮,军门所售之粮,绝非资敌!乃是卖与和皇太极不合的朵颜三卫等蒙古部落,此举是为笼络、分化蒙古,使其不为建虏前驱,乃‘以夷制夷’之策,绝非资敌啊陛下!此事兵部亦有备案可查!”
“建虏入寇,乃其绕道蒙古破关所致,我关宁军星驰入援,血战连连,何来‘坐视’之说?‘五年平辽’更是军门向陛下立下的军令状,一心为国靖边,怎会成为与敌酋交易的筹码?此皆诬陷之辞,望陛下圣察!”
朱由检听着这一连串急促的解释,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恍然。“啊?哦……是这么一回事。”
他哪里知道这些具体的军事部署和复杂的历史经纬,他才来了几个月,能记住几个主要人名和大事就不错了。这番详细的解释,正好补上了他认知的巨大空白。
他点了点头,脸上的些许疑虑消散,抬手对情绪激动的周文郁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