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新教徒(2/2)
“至于尔等所请之事,”朱由检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模糊而富有弹性,“待朕与各部大臣商议之后,再行定夺。尔等既诚心仰慕中华,便先安心住下,学习天朝礼仪法规吧。”
一番话,既收了钱,又暂时安抚了这群清教徒,还将最终的决定权牢牢抓在了自己手里,留下了充分的回旋余地。詹姆斯等人虽然没得到立即建堂的明确许可,但皇帝收下了钱并允许他们留下,这已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开始,于是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朱由检松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开始头疼如何应付即将到来的御史风暴。这皇帝当得,真是既要搞钱,又要面子,累得很。
果然,当天下午,成基命、钱龙锡、李标等几位阁臣便神色凝重、步履匆匆地联袂求见,显然已被那伙“扛银堵宫门”的清教徒和皇帝私下允准“特许捐输”的消息惊动了。
一进暖阁,甚至来不及完全行礼,首辅成基命便率先开口,语气沉痛而急切:“陛下!洋夷狡黠,其心叵测,万万不可轻信啊!彼等远渡重洋而来,岂会仅为了建堂传教?纵观史册,夷人所至之处,往往伴随着纷争与祸患,此乃狼子野心,不得不防!”他一开口,便几乎将那伙清教徒的意图定性为包藏祸心。
钱龙锡紧接着附和,言辞恳切:“靖之所言极是!陛下,华夷之辨,不可不察。我中华自有孔孟之道,圣人之教,足以教化万民,何须那泰西夷教前来置喙?允其建堂,恐乱我民心,淆乱视听,久之必生事端!”
李标也忧心忡忡地补充道:“陛下,且不说其教义如何,此番彼等竟公然携银阙下,近乎要挟,此风万不可长!若日后诸夷纷纷效仿,以为只要有钱便可直达天听,换取恩典,则我朝纲纪何在?天朝威严何存?恳请陛下以社稷为重,收回成命,斥还银两,严词以拒之!”
几位重臣你一言我一语,无不是痛心疾首,陈述着允许洋教建堂的种种弊端,以及此事可能带来的政治和礼法上的风险,极力劝谏皇帝改变主意。
朱由检听着几位重臣激昂的谏言,面上适时地露出几分幡然醒悟、从善如流的神色。他摆了摆手,语气颇为“诚恳”地安抚道:“诸位爱卿的顾虑,朕自然知晓,句句皆是老成谋国之言,是为江山社稷着想。是朕一时考虑不周,被那‘特许捐输’的些许小利所惑,异想天开了。此事确是朕欠妥了。”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仿佛在做出郑重承诺:“下不为例!此事就此作罢,下不为例!”
成基命垂首听着,皇帝这认错的态度不可谓不迅速,表态不可谓不坚决,话语更是说得滴水不漏。然而,凭借多年宦海沉浮的直觉,他心底却本能地升起一丝疑虑——陛下这话说得太过流畅,认错认得太过干脆,反而透着一股子难以言说的敷衍味道。这真的像是彻底打消了念头的模样吗?
但作为臣子,君王已然如此表态,难道还能揪着不放,直言质疑“陛下您是不是在骗老臣”吗?无奈之下,成基命只得与钱龙锡、李标交换了一个复杂而隐晦的眼神,几人再次躬身,反复强调了一番“陛下圣明”、“华夷之防不可松懈”的道理,见皇帝依旧频频点头,这才怀着将信将疑、难以真正安心的忧虑,行礼退出了暖阁。
朱由检明白。这教堂,无论如何都得让他们建起来!毕竟这伙清教徒是第一个真金白银、实实在在扛着箱子来给他“送钱”的榜样。若是把这第一个“客户”给吓跑了,或者让人家血本无归,那以后谁还敢来跟他做这等“生意”?皇帝的“商业信誉”还要不要了?
但另一方面,成基命等人的激烈反对也绝非杞人忧天。他可以搞钱,但不能动摇国本。于是,一个“既当又立”的折中方案在他脑中迅速成形。
他旋即又秘密召见了那群忐忑不安的新教徒代表“占木事落的力”,摆出一副“朕为你们力争才得来此恩典”的神情,严肃地宣布:“尔等建堂之请,朕已力排众议,特予恩准。然,”他话锋一转,“我中华非尔等故土,自有法度规矩。堂可建,然只许尔等自行敬拜,绝不可公然招揽信众,更不可诋毁我儒释道各家之说。此乃底线,若有违背,朕必严惩不贷!”
这番“恩威并施”的旨意,通过翻译艰难地传达了过去。新教徒代表们听得先是欣喜若狂——皇帝终于点头了!但听到后面严格的限制条款时,又不免有些失落和担忧。不能公开传播福音,这与他们远渡重洋的初衷似乎有些背离。
然而,现实的处境容不得他们过多犹豫。能获得官方许可建立一座安全的祈祷场所,已是前所未有的突破。为首的詹姆斯与其他几人低声快速商议后,最终选择接受这带有附加条件的恩典,再次向皇帝表达了感激之情。
消息传出,自然又在朝堂上引起了一番暗流涌动。成基命等人听闻皇帝最终还是准许了建堂,虽加上了诸多限制,但仍觉如鲠在喉,连连上疏表示“华夷之防,溃于蚁穴”,忧心忡忡。朱由检对此一律留中不发,或是以“朕已有万全之策,卿等不必多虑”之类的话语搪塞过去。
于是,在北京城某个不太起眼的角落,一座带着明显异域风格的建筑开始悄然动工。它的存在,如同朱由检财政棋盘上的一枚特殊棋子,也成了紫禁城内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皇帝陛下则看着内库账簿上新增的两万两进项,暂时松了口气,转而继续为他那千疮百孔的帝国财政,寻找下一个“开源”的目标。至于这座教堂未来会引出怎样的故事,此刻的朱由检尚无暇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