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任命(2/2)

此言一出,不仅侯恂愣住了,连张溥、吴伟业都略显惊讶。方才皇帝还将他批得几乎体无完肤……

朱由检看着他,语气深沉:“坐上那个位置,就好好学,脚踏实地地学!不要再想当然了。兵者,死生之地,一字一句都关乎将士性命、国家存亡。没事的时候,多去跟建斗请教请教,他是在刀枪里滚出来的,明白仗到底该怎么打。”

侯恂此刻的心情可谓是五味杂陈,有羞愧,有意外,更有一种被委以重任的巨大压力感。皇帝虽然严厉批评了他,却依然给了他最显赫的职位,这其中的期望与警示,他瞬间明了。他撩袍跪地,这一次叩首无比郑重:“陛下……臣,叩谢天恩!陛下今日教诲,臣铭记五内,绝不敢忘!必殚精竭虑,虚心实务,若有负圣恩,甘受军法!”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是真正的知耻后勇。

“张溥。”

“臣在!”张溥虽无官职,但此刻气昂昂地出列。

“朕授你监察御史之职。你这天下士林领袖,清议之风,正合言路。就去都察院,替朕,也替天下人,好好看着这朝堂上下,百官言行。有什么问题,风闻亦可奏报,但需记得,持身要正,论事需准。”

张溥闻言,脸上瞬间焕发出巨大的光彩。御史!清流言官!这正是他梦寐以求能够挥洒影响力、监督朝政的位置!他激动地深深一揖:“臣!张溥!领旨!必以手中笔、心中义,激浊扬清,匡正朝纲,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将在都察院掀起怎样的波澜。

“吴伟业。”

“臣……臣在。”吴伟业有些惴惴不安地出列。

“朕也授你监察御史之职。你的锦绣文章,斐然辞采,不应只沉溺于风花雪月。御史奏章,同样需要言之有物,文采斐然。朕希望看到你的奏疏,既有华章,亦有实料。”

吴伟业听到自己也被授予御史,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感到一阵惶恐。他知道自己的短板,皇帝的话更像是鼓励与鞭策。他恭敬地行礼:“臣……吴伟业,谢陛下隆恩!臣才疏学浅,恐负圣望,唯有勤勉学习,努力……努力使文章切于实务。”他的反应比起张溥的亢奋,多了几分文人的审慎与不安。

朱由检看着眼前五人不同的反应,心中暗叹一口气。这已是他权衡之后,尽可能的人尽其才了。能否真的扭转局面,犹未可知。

“旨意即刻下达。都下去吧,尽快赴任办事。”

“臣等遵旨!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五人齐声应答,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情,退出了乾清宫。一场围绕兵部乃至整个朝局的人事布局,就此落子。

朱由检看着那五人退出殿外,脸上的神色渐渐归于平静,眼底却深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算计。

他何尝不想直接从自己从北方带来的班底中挑选人才,填充这南京朝廷的所有要害部门?乃至那些在北直隶屯田练兵中表现出色的实干官员,用起来岂不比这些心思各异的江南官员顺手得多?

但他是皇帝,不能只图顺手。这南京的朝堂,说到底,是建立在江南这块土地上的。自迁都以来,他带来的北方官员几乎接管了所有核心权力,将原本南京六部的官员挤到了边缘角落,成了纯粹的“备选”和“观政”。这些南方出身的官员、以及他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士绅宗族,其不满和失落之情,早已在暗流涌动。若长期将他们完全排斥在权力核心之外,这些人无事可做,全部的精力恐怕就要用在抱团取暖、整日上书攻讦新政、非议他这个皇帝上了。

“哎……”朱由检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朝堂,终究讲个平衡。”

今日这番任命,就是他主动投下的一颗石子,用来试探和平衡这潭深水。侯恂、路振飞、张溥、吴伟业、徐石麒,这五个人选,无一不是在江南士林中享有清望、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将他们——尤其是侯恂授予兵部尚书这样的显职——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南方士绅阶层对“话语权”和“事权”的渴望。

“给了你们想要的官位和权力,总该能安分一些时日了吧?”朱由检默默地想,“至少,能把一部分人的注意力从一味地反对和挑剔,转移到如何履行自己的职责上来。哪怕他们做得不尽如人意,甚至暗中掣肘,但只要明面上还在体制内运转,就总比完全在外面鼓噪生事要强。”

这是一个帝王在现实困境下的无奈选择,也是一种基于政治理性的妥协。他给了南方士林一个出口,一个希望,同时也将他们的一部分核心人物纳入了责任体系之内。接下来,就是看这些人会如何表演,而他,则手握最终裁决之权,随时可以根据他们的表现,进行下一步的调整。

朱由检这番堪称“石破天惊”的人事任命,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江南官场投下了一块巨石,其反应复杂而微妙,绝非铁板一块。

消息最初传开时,几乎所有南方出身的官员都感到一阵错愕。皇帝如此干脆利落地将兵部尚书这样的核心要职,以及浙江巡抚、御史等关键位置授予江南士人,这是自迁都以来从未有过的。愕然之后,便是一种普遍的、扬眉吐气般的欣慰。

“陛下圣明!终究是看到了我江南才俊!”茶楼酒肆、书院文会中,此类议论不绝于耳。长期以来被北方“幸进”官员压制的闷气,似乎一下子舒缓了许多。许多人认为,这是陛下对江南士林力量的认可与安抚,是一个积极的信号。侯恂、张溥、吴伟业等人被视为江南文脉与清议的代表,他们的高升,在某种程度上被解读为皇帝向士绅阶层的靠拢。

在东林党和复社内部,更是洋溢着一片乐观情绪。侯恂出任本兵(兵部尚书),张溥、吴伟业掌控言路(御史),这几乎让他们看到了重返权力中枢、甚至主导朝局的希望。

复社子弟们尤为兴奋,奔走相告:“天如先生入主台谏,天下公论可得而伸矣!” “侯公执掌枢部,中兴有望!” 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设想,如何利用这些位置推行他们的政治主张,扩大派系影响力,甚至开始盘算如何将更多“自己人”安插进要害部门。

朱由检是不是忘了什么?对。还剩下个兵部右侍郎。他大笔一挥,将卢象升的爱将雷时声调了上来。

数日后,当虎背熊腰、一脸凶悍的雷时声穿着极不合身的侍郎官袍,懵懵懂懂地站在兵部大堂时,整个衙门都仿佛弥漫起一股无形的杀气。这位新侍郎看着满屋子的文书案牍、地图沙盘,以及那些咬文嚼字的文吏,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比面对千军万马还要难受。

他每天最大的任务,就是苦着一张脸,像一尊门神般坐在大堂一侧,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老上司、兵部左侍郎卢象升。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困惑,以及一种近乎哀怨的忠诚,仿佛在说:“大人……这活儿俺真干不了啊!您还是让俺回军营吧!”

卢象升看着自己这位爱将的窘迫模样,也是既好笑又无奈。他深知这是陛下往兵部这潭“深水”里扔下的一块“硬石头”,用意颇深:一来是酬功,给雷时声这样的悍将一个出身;二来也是用这纯粹的武将,来平衡侯恂可能带来的过于文人气的影响,确保兵部不至于完全脱离行伍实际;三来,恐怕也是陛下恶趣味发作,想看看这文武之间的碰撞。

于是,卢象升只好哭笑不得地担起“保姆”的职责。他处理繁重部务的同时,还得抽空给雷时声“翻译”公文,用最直白的大白话解释那些文绉绉的策令,告诉他该在哪里盖章、该如何应对其他衙门的文书往来。

“老雷,这份是催饷的,你……嗯,就看最后数目对不对,然后盖个印就行。”

“这是关于军械打造的,你听听这数目和工期合不合理……”

“下午工部的人来商议筑城事,你坐着听就行,觉得他们说的不对,就瞪他们!别说话!”

雷时声倒是学得认真,虽然过程痛苦万分。他的存在,以其极其鲜明的武将作风,格格不入却又实实在在地搅动着兵部的气氛,无形中也提醒着所有人:兵部,终究是为打仗服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