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狂热的吴大有(2/2)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甚至有点“怀念”起当初在北方的“简单粗暴”:“当年朕在乾清宫重用孙传庭、破格提拔李岩的时候,跳出来反对的,满朝文武里,也就是黄道周、刘宗周那几位老先生。他们是真讲究祖宗法度、秉持儒家道统,觉得朕做得不对,就梗着脖子出来死谏,道理掰扯得明明白白。虽然朕听着头疼,但至少,堂堂正正。”
他的目光扫过窗外,仿佛能看见那秦淮河畔无数的亭台楼阁和其中涌动的人心:“可现在呢?呵呵,那两位老先生如今不怎么说朕了。反倒是这江南之地,朕不过是用了几个他们看不上的‘微末之人’,动了些他们的奶酪,你瞧瞧,这帮士绅官员、清流言官,反应之大,如同被抢了压岁钱的孩童,在那里嗷嗷叫!奏疏雪片似的飞来,市井流言蜚语不断,背后各种小动作怕是更不会少。”
他哼了一声,带着看透一切的讥诮:“说到底,无非是触动了他们的根本利益,断了些人的财路官路,便再也顾不得什么斯文体统,使出浑身解数来跟朕闹腾。这江南的水啊,深得很,也浑得很。”
李若琏垂首听着,心中了然。陛下这是将南北反对势力的不同本质看得透彻——北方或许更有原则之争的影子,而南方则更多是赤裸裸的利益之争,且手段更为绵密难防。
朱由检对那些江南士林鼓噪的琐碎非议,压根没往心里去,只当是聒噪的屁话,放了也就完了。但另一件紧要之事,却必须立刻提上日程。
自他迁都南京以来,便将心腹重臣、兵部尚书王洽,以及那位能打能扛的兵部右侍郎孙传庭,都留在了北直隶,替他看守北大门,震慑宵小。如此一来,南京的兵部衙门顿时空了大半,全靠那位勤勤恳恳的兵部左侍郎卢象升一人苦苦支撑——他是以左侍郎的官职,干着右侍郎的活儿,同时还承担着尚书的所有职责,忙得焦头烂额。
南京城里的那帮江南大佬们,一双双眼睛早就死死盯住了兵部空出来的那几个显赫位置。今日联名保举这个,明日集体推荐那个,奏疏送了一堆,翻来覆去,却总是那几个熟悉的名字,打着“众望所归”的旗号,行那派系分肥之实。
朱由检被他们吵得心烦,同时也想看看这帮被吹上天的“大才”究竟有几斤几两。于是,他干脆下旨,将那几个被推荐得最起劲的核心人物,一股脑儿全召进了宫。
当下,乾清宫殿内站着的几人,堪称奇景:
南京吏部尚书徐石麒 - 司法、铨选专家,不知兵。
翰林院编修吴伟业 - 名动天下的大诗人,复社干将,纯粹文人。
南京兵部右侍郎路振飞 - 几人中唯一有实际地方军事经验的能臣。
白身张溥 - 复社创始人,无官无职,却拥有巨大的民间声望和影响力。
南京户部尚书侯恂 - 东林元老,战略视野尚可,但具体军事非其所长。
朱由检高踞龙椅之上,目光在这几位“千奇百怪”的人选身上扫来扫去,心里暗自嘀咕:“行!还真就是你们几个老面孔。” 他咂吧咂吧嘴,也懒得多废话,直接对王承恩使了个眼色。
很快,几名内侍便将一份份墨迹未干的试卷分发到了五人手中。
“都听着,”朱由检的声音不大,“想去兵部替朕分忧,可以。考考呗。题目是朕亲自拟的。规矩就两条:一,不得作弊;二,不得泛泛空谈,给朕来点实在的。格式文体,朕不拘着你们。一个时辰后,停笔交卷。”
说完,他便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睛,像是假寐,实则观察着底下几人的反应。殿内顿时只剩下纸张展开的窸窣声,以及几人看到考题后,那瞬间变得精彩万分的神色。
“建奴扣关宁远告急,宣大防线被突破,如何应对?需要多少兵马,粮草几何,行军路线如何安排?”
“一万新兵,如何操练?(不得参考纪效新书)”
“倭寇时常袭扰,如何布防,再哪里布防?需要多少钱粮,多少兵马?如有其他方案,详细写出前因后果。”
殿内一时落针可闻,五人反应各异:
侯恂看到第一题“建奴扣关…”,眉头紧锁,深吸一口气。他略作沉思,便提笔疾书,思路宏大而具战略性:“臣以为,建奴若双线来犯,必以辽西为主,宣大为策应。应对之策,首在‘固本’与‘击虚’。宁远-锦州一线,当深沟高垒,凭红夷大炮固守,挫其锐气;同时,急令山西、大同镇精锐,并抽调延绥、固原劲旅,汇合京营,组成一支至少五万人的机动精锐,由一威望素着之大臣督师,直扑宣大突破口,围歼入塞之敌,或迫其回援…”
他在兵马钱粮上估算得极为庞大:“…需调集兵马总计约十五万,粮秣至少需备足八十万石,饷银一百五十万两…”行军路线、后勤保障也说得头头是道,俨然一副运算帷幄的架势。这是他作为前任督师和户部尚书的底气。
然而,其方案过于理想化,依赖于“抽调劲旅”、“威望大臣”等不确定因素,且耗费巨大,对于第二、三题,则只是泛泛而谈“精选壮勇,严明纪律”、“沿海设烽堠,练乡兵”,缺乏细节。
路振飞是五人中最沉稳的。他仔细看了三题,先选择了自己最有把握的第三题“倭寇袭扰”入手。
他的回答极其务实,充满细节:“…倭寇惯犯之处,无非苏松至浙闽沿海。布防非需处处设重兵,而当重点守御崇明、吴淞、金山、海盐、宁波、温州等要害口岸及漕运节点。每处驻精兵一千五百至两千,配以快船二十艘,烽燧台需增修,遇警昼烟夜火…”
“…计需增兵约一万二千,岁增饷银十八万两,修船、筑台费另需五万两。关键在于整合两地水师,统一号令,严禁地方豪绅与倭寇暗通…”
对于第一题,他态度谨慎,认为情况未明难以精确判断,但强调“宣大之失,必先稳固内线,防其流窜畿南,再图恢复”,显得老成持重。第二题练兵,他提出了“分科教习,先练胆,再练技,厚饷严纪”的原则,但缺乏系统方法。
张溥看着考题,额头微微见汗。他擅长的是宏大的道德文章和纵横捭阖的政治运作,何时具体思考过需要多少石粮草、在哪里布防?
他的答卷充满了慷慨激昂的论调:“…建奴犯境,乃逆天悖理!陛下当悬忠义之赏,激将士之心!天下勤王之师必云集响应…”、“练兵之要,在忠君爱国,士气昂然,则万人可挡十万…” 、“倭寇之患,根源在于海禁不严,吏治不清…”
通篇都是正确的空话、大话,引经据典,道德感召力十足,但对于“多少兵马粮草”、“如何行军布防”等具体问题,要么避而不谈,要么以“仰赖陛下神武、将士用命”等虚言搪塞。这是典型的清流作风。
吴梅村对着考卷,面色发白,手中的笔似乎有千斤重。他或许能写下“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传世诗句,但让他规划一场真实的战争?
他的答卷字迹优美,辞藻华丽,充满了忧国忧民的感慨和对古代名将的追慕,但具体策略则混乱而缺乏可操作性,甚至不自觉地将诗词的想象代入现实谋略之中,显得迂阔而不切实际。他是纯粹被派系推到这个位置的文人,面对实务,立刻露怯。
徐石麒的答卷如同在写判牍,条理清晰,逻辑严密,但充满了法吏的刻板:“…按《大明律》、《问刑条例》,临敌畏缩者斩!粮草克扣者斩!…当务之急,乃明确各官职责,划定防区,有功则赏,有过必罚,则军心自定…”
他将军事问题完全简化成了司法和吏治问题,对于复杂的战术、后勤问题,只是反复强调“依法办事”、“厘清责任”。对于需要多少兵马钱粮,他的答案是“请敕令户部、兵部依制核拨”,等于没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