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舆论与“舆论”(2/2)
“简而言之,”杨嗣昌总结道,“于北方,锦衣卫是做加法,于乱世中增添了一份秩序,故受欢迎;于江南,锦衣卫却似在做减法,试图从那已固化的利益格局中剥离出不公,故招致反弹。其所遇阻力之大小,正反映了其地旧势力之强弱深浅啊。”
接着,杨嗣昌从袖中取出一本装帧清晰的账册,恭敬地呈递给朱由检:“陛下,此乃去年新建天津卫、金山卫两大海关之岁入总览。经臣与户部堂官反复核验,剔除各项开支,岁末净得税银…约计二百万两。”
朱由检接过那本沉甸甸的账册,刚一翻开,看到那赫然在目的数字,内心“蹭”地一下便窜起一团无名火。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怒意:“二百万两?!岂有此理!那宁波、广州、泉州三处老市舶司,加起来一年才给朕解来五十万两!还年年跟朕哭穷,说什么海寇猖獗、番商不至!这…这差的也太多了!”
这巨大的数字反差,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那些经营已久、却成效不彰的旧口岸管理衙门脸上,也更印证了朱由检心中早已有之的猜疑——不是海上没银子,而是有太多的银子,在旧的体系里,不知流入了谁的私囊!
杨嗣昌见皇帝震怒,并未立即劝慰,反而冷静地补充道:“陛下息怒。此二百万事关重大,正说明陛下力排众议,于天津、金山另设新关、推行新制之举,实乃英明!新关由陛下钦定章程,臣等委派专员管理,税吏皆由北镇抚司背景之人充任,贪墨之路几近断绝,税银方能涓滴归公。反观那三处老市舶司…” 他话语适时一顿,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
“嗯!爱卿所言,切中要害,深得朕心!” 他猛地站起身,决然道:“既如此,旧制顽疾已深,不必再留颜面。着朕口谕:即日起,宁波、广州、泉州三处旧港市舶司,一律停罢裁撤!所有对外贸易及船舶管理之权,尽数移交由海关部统一接管!原三司官吏,一律接受新衙门的核查甄别,再行叙用!”
“臣,领旨!” 杨嗣昌毫不迟疑,当即躬身应命。他深知这道口谕意味着什么——这绝非简单的衙门合并,而是陛下以这两百万两实打实的税收为基点,要对把持东南海贸近百年的旧利益集团动一次彻底的大手术。
他略一沉吟,便清晰无误地复述要点,以示郑重:“陛下圣断!臣即刻拟旨,明发天下:裁撤浙、闽、粤三地旧市舶司,其一切职掌、文书、档册及现存税银,即刻封存,等候海关总署派员接收点验。所有原属官吏,暂留原职听候审查,不得延误公务,不得销毁文书,不得私自调动款项。新设之三港海关部主事官员,将由臣从天津、金山二卫得力干员中择优调派,务必使新政畅通无阻。”
“嗯!此事务必办得稳妥。朕再下一道旨意:着令何可纲、郑芝龙,暂时调任至你海关部麾下听用,协理此番口岸改制之事,暂听你调遣。”
他语气沉稳:“何可纲麾下五千精锐,可弹压地方,以防宵小作乱;郑芝龙人现在扬州,告诉他漕运的事情先放放,有他二人助你,一则可借其力迅速掌控局面,二则…也将他们置于新体制之下,免得在旧港故吏的牵扯下,另生出什么不必要的乱子。”
“臣,遵旨!”杨嗣昌闻言,心中不由一震,随即深深俯首领命。他立刻领会了陛下此举更深层的用意——这已不仅仅是行政上的改制,更是精妙的权力制衡与布局。
陛下这是要将两位手握重兵的实力将领,暂时纳入新的海关体系内。一方面是利用何可纲的陆上威慑力与郑芝龙的海上影响力,为海关改制提供强有力的武力后盾,确保新政推行无人敢阻;另一方面,也是借此机会,将这两股重要的军事-海上力量更直接地置于中央的管辖视野之下,防止他们在地方与旧势力纠缠过深,甚至被拉拢利用,从而从根本上杜绝可能产生的割据隐患。
“陛下深谋远虑,臣叹服。”杨嗣昌由衷说道,“有此二位将军鼎力相助,臣必能尽快肃清积弊,将三港海关事务纳入正轨,使陛下新政畅行无阻!”
朱由检沉吟片刻,补充道:“此事关系重大,牵扯东南沿海命脉,更关乎每年数百万两的税银。文弱,若有空闲…便亲自跑一趟宁波、广州、泉州,替朕坐镇督办。有你亲临,朕方能安心,免得底下人阳奉阴违,或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岔子。”
杨嗣昌闻言,立刻深深躬身:“陛下所虑极是!臣遵旨!三港改制,非比寻常,其间利益盘根错节,必有宵小之辈不甘失势,暗中作梗。臣必当亲赴东南,持陛下钦赐节符,总理三港海关交接事宜。定当厘清账目、肃清积弊、选拔干员,将新制稳稳落地,绝不使陛下心血付诸东流,亦绝不令税银再有分毫流失!”
这惊人的差距从何而来?根源正在于管理体制的截然不同。
天津港乃三年前彻底建成,金山卫港亦是在同期完成了大规模扩建。这两座新兴港口,从未经历过旧市舶司的盘剥,从诞生之初便由朱由检力排众议新成立的海关部直接统辖,施行一套全新的、高效而透明的管理制度。
其优势显而易见:港口规模更大,设施更新,能同时停靠容纳更多的海船;更重要的是,几乎没有旧式吏胥层层盘剥、官员上下其手的空间。 海关部的税吏多为新招募或从北镇抚司系统调来的背景清白的干员,监管体系相对健全,税银征收后几乎能全额解送京师。
并且,新政规定,船主只需买海关签发的勘合文书,便可合法出海贸易,手续简便透明。这勘合文书之前规定至北京购买,但如今朱由检已将首都迁至南京,对于东南沿海的商贾而言,前往南京办理反而比远赴北京更为便利。
而恰恰是这“便利”,几乎将朱由检的海关税收拦腰截断。 商人们纷纷涌入南京,从海关部购买廉价的勘合文书,随后却并未选择北方的天津、金山新港,而是转头就驶向了更近、更熟悉的传统三港——宁波、广州、泉州。然而,朱由检此前秉持着“两条腿走路”、循序渐进的改革方针,并未同步裁撤这三处的旧市舶司。
这就导致了一个极其荒诞的局面:商人手持朝廷新发的合法证件,进入的却仍是那个腐朽不堪的旧系统。三港市舶司的官员胥吏岂会放过到嘴的肥肉?他们照样层层勾结,巧立名目,对过往商船课以重税、强收杂费,极尽敲诈勒索之能事,中饱私囊已成常态。巨大的贸易利润,绝大部分并未流入国库,而是肥了无数蛀虫的私囊。
此前因迁都事大,百事缠身,朱由检未能第一时间对三港动刀。如今,听着杨嗣昌的报告,眼看着本该属于自己的巨额税收就这样白白流失,皇帝的心头都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