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8章 第四十七颗纽扣(2/2)

第三天的凌晨,寒气刺骨。科洛索夫将自己反锁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桌上摊开着一本皮革封面、边角磨损的病历——叶卡捷琳娜·阿列克谢耶芙娜。他拉开最底层抽屉,取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长条形物体。解开布包,寒光凛冽。这是一把真正的、从未在“治疗”中使用过的冰锥。这是父亲留给他唯一的“遗产”,斯大林格勒战役的纪念品。父亲曾醉醺醺地炫耀,用它从濒死的德国兵眼眶里,精准地挖出温热的眼球,塞进自己鼓鼓囊囊的口袋,还笑着说:“带回去给你母亲当纽扣。”冰锥冰冷的尖端抵在他自己剧烈起伏的左胸,皮肤下心脏狂乱的搏动清晰可感。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叶卡捷琳娜的歌声。那歌声破碎、尖利,像一只被铁钳死死扼住喉咙的夜莺,歌词只有一句,无限循环,字字如冰锥刺入骨髓:“医生……您的心脏里……住着一只不会飞的麻雀……”歌声未落,一张proid照片从门缝下被轻轻塞了进来。照片里,正是此刻的他!他正颤抖着,将听诊器的金属头,决绝地塞进自己左胸膛的破口。而叶卡捷琳娜站在他身后,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微笑,手中牵着那根从乌鸦喙上解下的、沾满银色黏液的红线,正将他的心脏,一针一线,缝进白大褂左胸的口袋里。照片背面,是那熟悉的、用血写就的字迹:“第47位,成功。”

冰锥从科洛索夫无力的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叶卡捷琳娜的歌声和那张照片,像一把烧红的钥匙,瞬间捅开了他灵魂深处锈死的锁。所谓“白骑士综合症”的终极真相,并非拯救他人,而是发现自己才是那个唯一需要被拯救、也唯一值得被拯救的囚徒。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开了办公室的门。

门外,整条长长的、原本空无一人的走廊,此刻竟站满了人。清一色的白大褂,刺眼的白。他们全都背对着他,面向走廊尽头那扇透不进丝毫天光的高窗。科洛索夫的心脏骤然停跳——那些身影缓缓转过身来,每一张脸,都是他自己。只是年龄各异,凝固在不同阶段的痛苦里:七岁的他,嘴角被粗粝的黑线缝成一个僵硬上翘的、永恒的微笑;十二岁的他,单薄的后背上,皮带抽打的血痕尚未结痂,竟诡异地燃着幽蓝的火焰;十九岁的他,眼神空洞,手中紧握的古老听诊器里,似乎还缠绕着母亲在产床上发出的最后一声绝望呻吟的余音;而站在最前方,三十五岁的“他”——就是此刻的科洛索夫——左胸被一把寒光闪闪的冰锥刺穿,锥柄,正稳稳地握在叶卡捷琳娜纤细苍白的手指间。

少女今天穿了一件沉重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色连衣裙,裙摆垂落,覆盖了脚踝。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领口,那里并非蕾丝或缎带,而是用数十根漆黑的乌鸦羽毛,一片片精心拼贴、粘合,组成了两个触目惊心的、扭曲的大字:“圣母”。她微微歪着头,示意科洛索夫低头看向自己脚下。

科洛索夫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影子上。在影子心脏的位置,赫然有一个被鲜红丝线密密缝合的破洞。洞口微微蠕动,一只小小的、灰扑扑的麻雀正挣扎着钻出。麻雀的喙上,竟紧紧叼着那颗他白大褂上松脱的、第三颗纽扣。它扑棱着翅膀,发出微弱而执拗的鸣叫。

“听,图拉镇的沼泽开始解冻了。”叶卡捷琳娜的声音轻柔如雪落,她将手中那张记录着他“成功”缝合心脏的proid照片轻轻递到他面前。照片里,整座精神病院正缓缓下沉,沉入一片墨绿色的、冒着气泡的泥沼,水面只漂浮着一件孤零零的白大褂。大褂的口袋敞开着,从中竟露出半张婴儿的脸——那正是科洛索夫自己出生时的模样,小小的嘴被粗糙的黑线缝成一个永恒的微笑,左眼的位置,是一颗锈迹斑斑的旧纽扣,右眼的位置,则覆盖着一片湿漉漉、不断滴着水的乌鸦翅膀。

少女的唇贴近他冰冷的耳廓,气息带着沼泽深处的水腥气,吐出的字句却带着宿命的重量:“第47位白骑士,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科洛索夫,您终于……拯救了唯一值得被拯救的人。”话音未落,她枯瘦的手掌在他肩胛骨上轻轻一推。科洛索夫身体向后仰倒,预想中撞击地板的剧痛并未到来。他感觉自己落入了身后那个由影子构成的、被红线缝合的破洞里。下坠,无尽的下坠。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胸腔深处传来一声清晰、微弱、却带着最终完成意味的轻响——“咔嗒。”如同最后一针缝合完毕,又像一个锈蚀的齿轮,在永恒的静默中,终于卡入了它命定的位置。

三天后,当苍白的冬日阳光终于艰难地刺破云层,救援队在图拉镇边缘那片古老沼泽的泥泞岸边,发现了一件物品。那是一件完整的、浆洗得发硬的白大褂,整齐地平铺在结着薄冰的草地上。第三颗纽扣被紧紧系牢,严丝合缝。大褂的口袋里,塞着一本被沼泽的泥水彻底泡烂、字迹模糊的厚册子,封皮勉强可辨《白骑士综合症诊断与干预手册》。翻开被泥浆粘连的扉页,一行细密、鲜红的丝线绣成的小字,如同永不干涸的血泪,在昏暗的光线下无声诉说:“第48位,请把听诊器塞进自己心脏。”

而在图拉镇精神病院已成为废墟的旧址上,奇迹般地,一棵瘦小却异常顽强的苹果树破土而出。虬结的枝干上,挂满了无数张proid照片,随风轻轻摇曳。每一张照片里,都定格着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科洛索夫在不同年龄的面孔:襁褓中被缝起嘴的婴儿,十二岁后背带火的少年,十九岁手持听诊器的医学生,三十五岁胸口插着冰锥的医生……最后几张,照片上只有空荡荡的雪地,或是一扇紧闭的门。而在最末端一根低垂的枝条上,悬挂着一张纯白的、尚未显影的空白照片。照片右下角,用刺目的红墨水,标注着两个细小却力透纸背的字:“待拯救。”

树下,站着穿黑裙的叶卡捷琳娜。她仰起脸,任由细雪落在她苍白的皮肤上。她缓缓抬起手,将一根漆黑的乌鸦羽毛,轻轻塞进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没有鲜血涌出。羽毛的根部,竟缓缓滴落下一串东西——不是血,而是一颗颗小小的、温润的骨质纽扣。每一颗纽扣的表面,都用极细的刻刀,深深镌刻着一个微小而清晰的单词:“白骑士”。它们落在结冰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如同冻结的泪珠碎裂的声响。叮……叮……叮……在死寂的废墟上,这声音微弱却固执地回荡着,仿佛来自大地深处,又仿佛来自时间尽头,一声又一声,叩问着图拉镇被冰雪覆盖的、永不愈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