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 午夜访客(2/2)

“什么会计?”

“秘密任务!”谢尔盖左右张望,压低嗓音,“厂里接到上级指示:每片落叶代表一个未完成的生产指标。我们必须半夜收集,写上‘已超额’,否则集体农庄的配给券全取消!”他举起一片叶子,上面潦草地写着“200%”。德米特里胃里翻江倒海——谢尔盖眼里的血丝和颤抖的手,分明是彻夜加班的疲惫,却被扭曲成“秘密任务”。在罗刹国,荒诞是生存的铠甲。谢尔盖突然抓住他肩膀:“快!帮我数!否则明天你的癌症报告单会和配给券一起寄到——厂里说,消极情绪影响木材产量!”

德米特里踉跄后退,撞上冰冷的电线杆。癌症报告?他从未做过体检!谢尔盖却已转身,消失在街角,军大衣下摆卷起一阵落叶的旋风。德米特里瘫坐在地,胃痛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清明。他明白了:死神最爱的作案时间,正是体制将恐惧编织成日常的时刻。那些维系生命的部件之所以能运转,是因为东斯拉夫人学会了在排队中等待,在谎言里呼吸。白细胞厮杀,窦房结打鼓,它们不是奇迹,而是集体意志的微缩剧场——活着,本就是一场精密排演的荒诞剧。

他挣扎起身,决定回家重写清单。刚走几步,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回头,见一个穿黑袍的人影疾行而来,斗篷在风中鼓动如乌鸦翅膀。德米特里心跳骤停——死神终于来了!人影却在药房橱窗前停下,掏出钥匙开门。是药房值班员安德烈·谢尔盖耶维奇,一个总板着脸的老头。他挂出“紧急服务”牌子,转身对德米特里说:“同志,止痛片?排队!”他指了指空无一人的街道,“按规矩,死亡也得等天亮。”

德米特里怔在原地。安德烈的斗篷下露出褪色的工人制服,手里攥着的不是镰刀,而是一叠病历卡。“昨晚三个工人闹‘濒死体验’,”老头嘟囔,“都是伏特加喝多了,加上配给券过期……排队!”他指了指自己画在地上的粉笔线,“第一,交三卢布;第二,填表格;第三,等审批。”德米特里摸出硬币,安德烈却摇头:“表格没带?明天再来!罗刹国没有即刻的死亡,只有即刻的官僚程序!”

德米特里恍惚回到公寓。楼梯间,柳芭大妈的收音机还在响:“……必须将土豆产量提高至三倍……”他推开房门,胃痛竟奇迹般消失。窗外,伏尔加河在晨光中泛起微光,第一片梧桐叶被风卷起,在空中翻转如金色的蝴蝶。他赤脚走到窗边,脚掌感受着地板的粗粝——这触感如此珍贵。他撕下一张便签,重写清单:1. 明早去伏尔加河边看梧桐叶;2. 给谢尔盖道歉;3. 买一盒真正的草莓(配给券失效也值)。至于癌症?不过是伏特加和恐惧酿的毒。在罗刹国,真正的鬼故事不是死神夜访,而是排队等死的日常。

次日清晨,德米特里早早出门。伏尔加河畔,晨雾如纱。他看见谢尔盖正蹲在河边,不是数落叶,而是在清洗沾满油污的工装——昨夜的“叶子会计”是彻夜加班后的幻觉。谢尔盖抬头,咧嘴笑:“德米特里!来得正好,帮我拧干这制服?厂长说迟到一分钟,就扣双倍配给券!”德米特里走过去,没提道歉,只默默接过湿透的布料。水珠从指缝滴落,像时间的碎屑。谢尔盖搓着衣领说:“昨晚我胃疼得像被熊啃,以为要死了……结果只是吃多了集体食堂的酸菜汤。”两人相视而笑,笑声惊飞了柳树上的乌鸦。

德米特里继续前行,河岸梧桐叶在风里翻转,每一片都闪着光。他想起凌晨的恐惧,如今却像褪色的布告被风撕碎。市井生活的压迫感仍在:远处,排队买面包的长龙已蜿蜒至桥头;拖拉机厂的汽笛刺破晨空;谢尔盖的工装还滴着水,重得像整个罗刹国的重量。可某种清明如伏尔加河的晨雾弥漫开来。他蹲下身,拾起一片落叶,没写任何数字,只轻轻摩挲叶脉的纹路——这触感,这风声,这酸菜汤的荒诞,都是活着的凭证。

他走向街角水果摊,摊主是个老妇人,正用冻红的手摆弄几颗干瘪的草莓。“同志,草莓。”德米特里递出三卢布。老妇人摇头:“配给券呢?”他这才想起清单漏了关键项。正尴尬,老妇人却突然塞给他一颗草莓:“拿去!昨天排队时,我孙子说……活着就该尝尝甜头。”草莓酸涩中带着微甜,汁水在舌尖炸开,像赚到的礼物。

德米特里站在伏尔加河畔,咬下第二口草莓。河水浑浊,载着落叶奔向远方。他知道,今晚凌晨三点,胃痛可能再来,死神的低语会混着瓦西里的醉话响起。但此刻,梧桐叶翻转的弧线如此清晰,脚掌下冻土的硬度如此真实。在罗刹国,奇迹不是免于死亡,而是在排队的人潮中,依然能尝到一颗草莓的滋味。他掏出铅笔,在清单背面添上一行小字:“记住:酸菜汤的幻觉,也是生命的馈赠。”

远处,木材厂的汽笛再次长鸣,催促着新的一天。德米特里将草莓蒂轻轻抛入河中,看它随波逐流。水花溅上脚背,凉得惊人。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河岸回荡,惊起一群麻雀。在罗刹国,连笑声都得排队,但此刻,它自由地飞向晨光中的伏尔加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