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山居痛失蝶中影(2/2)

“就在这,”我对小蝶说,下颌朝近处几根枝干虬结、看似枯朽却依旧结实的大树示意,“你留在溪边,把之前落的散柴理拢,自己当心。”

她无言地点头,侧过身,面对着溪流的方向,只留给我一道沉默伫立、轮廓纤细的青色背影。那一刻,她肩颈的线条像是融入溪涧旁弥漫的淡蓝色薄雾之中,呈现出一种疏离而脆弱的姿态。我紧了紧肩头的柴刀皮绳,转身跨过那片枯朽枝叶铺就的软垫,步入更浓密的树林深处。

山刀锋利沉重,砍斫声起,伴随着朽木迸裂的闷响,惊得几只藏于枝头的鸟雀扑棱棱地向远处迷雾弥漫的山谷飞去。我在枯枝朽木间弯腰、劈砍、拾捡,每一次刀锋嵌入木头沉闷的回响,都似敲打在自己的耳膜上,在空旷的林间荡起孤寂的回音。汗水顺着额角淌下,浸湿了眼睫。约莫半个时辰的光景,砍下的柴枝已足够捆扎实的一捆。我用皮绳利索地将它们绑扎停当,捆成方正的一垛。当我将那捆分量不轻的木柴扛上右边肩膀时,一种迟来的、如同寒潭深处骤然卷起刺骨阴流的直觉猛地攫住了我——这片山林太静了。不是平常那种与世隔绝的安宁,而是一种绝对的真空似的死寂,一种被某种无形之物彻底抽空了生息的死寂。连脚下枯叶深处的蠕虫都停止了窸窣,鸟雀早没了踪迹,甚至溪流的声音都变得极度遥远模糊,如同隔着厚重的屏障传来的呻吟。

“小蝶?”

这声呼唤几乎带着一股我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狠劲,冲口而出,在绝对安静的密林里猝然炸响,击打着湿冷的树干和浓密的枝叶,引得四周泛起一阵空洞的回声。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死寂吞没了,不剩一点残渣。

我扛着沉重的柴捆大步冲过方才走过的那片铺满针叶的空地,双腿发力踏进溪涧旁那层被踩踏过、尚留着模糊脚印的湿滑草地。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针般急切地扫过每一寸空间:水面微澜依旧,映着天光寂寥浮动着几片落叶。石上苔痕幽深湿冷。散落的柴枝被大致收拢成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堆垛搁在岸边,静置在那里——散乱无序,维持着被放下后最原始的状态,上面覆盖着几片新近飘落的枫叶,染着凄艳的红。一切都静止着,像一幅凝固的画。

只有人,不见了。

那个刚刚还在这里默默收拢柴枝的少女,像一个在强光下被突然抹去的影子,彻底消失了,未曾在这粘稠的空气里荡开一丝涟漪。我喉头发紧,心脏在短暂的悬停后,如同擂鼓般在胸骨深处重重、失控地暴烈撞击起来。肩膀猛地一甩,那捆沉重的柴火被粗暴地掼在地上,发出沉闷而破裂的声响,枝干碎裂四溅。

“小蝶!”我的吼声撕裂了林间的真空,惊飞了更远处树上的鸟,它们黑色的翅膀惊恐拍打,带起一片仓皇的噪杂,更衬托出下方彻底的死寂。我用近乎疯狂的力气撕开阻挡视线的密实灌木丛,尖刺毫不留情地划破衣袖和手臂皮肤,鲜血渗出都毫无知觉。脚步沉重跌撞地在溪涧边的淤泥和石子上践踏寻觅,瞳孔因恐惧和急迫而放大到极致,疯狂搜寻着每一寸苔藓覆盖的地面、每一处藤蔓纠缠的角落——地面除了我自己杂乱的脚印和刚刚被拖拽柴捆时留下的几道模糊沟痕,再无其他足迹。没有挣扎扑打的挣扎痕迹,没有拖拽留下的轨迹,更没有新的、非我所留下的陌生印记。

什么都没有。

我的视线狂乱地上移,越过嶙峋怪石和低矮纠结的荆棘灌木,投向那些高耸而森冷的巨树枝桠。就在此刻,一片刺目的颜色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的眼球——一抹突兀而热烈的桃红色!它在一根离地丈余、手臂粗细的树枝上,牢牢地系住,一端牢牢系在粗糙的枝桠上,另一端在凛冽山风的无情吹袭之下猎猎狂舞,如同垂死者狂乱挥动的手臂。那分明是几天前我用仅存的半块银元从一个过路山货贩子挑担上买下、递给小蝶的那截绸子!那片单薄柔软的布料,此刻被一根锋利的东西直直钉穿了,风卷着它那破裂的一角,发出呜呜的呼啸声响,像是低泣,也像某种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

她视若珍宝、系在发辫上的鲜艳绸带,被钉死在了目力难及的高枝上,随风撕裂、飘荡……如无声的控诉,也似绝望道别的幡。

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刻轰然冲上头顶!双耳嗡嗡作响,天地间一切声音都退远了,只剩下那抹疯狂抖动、在惨淡天幕背景下刺得眼睛剧痛的绸带撕扯着无情的风发出的呜咽,一下下,刮骨剜肉。我站在那里,身体僵硬如脚下的山岩,溪涧冰冷的呜咽和林叶瑟瑟的颤抖从四面八方包围住我,灌入四肢百骸。目光死死钉在那枝头烈烈飘荡的残红之上,试图从那里看出任何指向的痕迹,可那破碎的布料只会尖叫出一个冰冷的事实:抓握,然后失去。如同海水卷走沙滩上的印迹,不容你拾回半分!

山居木屋的窗户,成了黑暗中独醒的巨眼,徒劳地望着山势跌宕的黑暗轮廓。灶膛里的灰烬早冷了,如同死亡后僵硬的心。我的手压在冰冷的土炕上,粗糙的草席纹理硌着掌心,那点清晰的痛感像是拴着意识的最后绳结。

小蝶的衣箱空了,干净得像被人仔细擦洗过又迅速吹干的一块石头,只留下难以言明的空洞。可我掀开炕席的手指却触摸到了异样的东西,几张粗糙的麻纸在指腹下悉索作响——我点燃火折子,那幽幽跳动的小火苗撕开浓重的黑暗。光线颤抖着落在纸页上,那里没有逃亡中应有的惊惶字句、没有指向未来的路途,只有墨迹淋漓得触目惊心,一笔一画深得像是要撕裂纸张的——是方方正正的楷字写的经书断章。

那些墨迹新得能嗅出松烟冷气,它们安静地蜷缩在这绝望的黑夜里,如同一道无从解读的残酷谜题。烛火在纸页上摇曳着不稳的暗影,文字间仿佛涌动着潮水声和幽闭船舱里沉浮的哀号与锁链拖曳的刺耳摩擦——它们都复活了,再次将我拖入泥泞的深处。纸上的经文墨色忽然扭曲、流淌开来,模糊成了深不见底的旋涡。

门外,山风穿过树林时发出长长呼啸,忽然间,那啸声变沉了些。

一种极其细微的异样触感穿透门板传递过来,那不是山兽踏雪的碎响,也不是枯枝坠地的脆裂。是另一种有规律的闷响,被土地吸纳再传导,像是布帛仔细裹覆、沉重而耐心敲击大地的马蹄声……

它们正沿着山脊线移动,节奏稳定得如同丧钟计数;那身影朝着山下,朝着那条细蛇般蜿蜒、最终钻进无边大山的山口方向,不疾不徐地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