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初冬薄暮映云霞(2/2)

“我理解……” 终于,王愽士的声音传了过来,透过听筒的电波,显得意外的稳定和平静,如同一股沉稳流淌的深溪水,与他背景里那些持续的、细微的器械嗡鸣声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奇特的节奏。这稳定感非但没有平息我的焦虑,反而在某种层面上放大了那份冰冷仪器运行的、非人的理性。他的语调沉稳有力,每一个字的重量都像是在对我进行无声的安抚。

“……你的急切,你的担忧。我何尝不忧心如焚?窗外天色尽墨,我们实验室的灯光同样刺眼地一直亮着。我向你保证——” 他话语间的力量感透出不容置疑的铁则:“小蝶的贡献,每一滴血,都未曾虚掷!正是利用从她抗原体血液中成功分离的关键物质,我们才真正摸到了门径!”一个短暂却铿锵有力的停顿,如同巨锤落定前的蓄力,“抗——原——疫——苗——” 他清晰地吐出这四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投入油海中的烈焰,在我耳边轰然作响,刹那间燃爆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核心抗原的表达、递送系统的优化……每一步都向前!每一天都是向着最终的曙光迈进!但这探索……每一步,都要走得坚实,不可莽进,这是一条攀登绝壁的路,不能跃升,甚至要更谨慎……它还需要时间。”

时间!

这二字如同烧得滚烫的烙铁,被狠狠按在了我的心尖上。电话那头,王博士的声音似乎还在持续,那些关于安全性、关于有效性、关于大规模制备技术的词语像细小的飞虫嗡嗡作响。然而,我的听觉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致密的隔音膜瞬间包裹覆盖。周遭的一切杂音都被阻断了。公寓楼外穿梭不息的车流喧嚣彻底消失,楼道里灯泡持续发出的细微电流“滋滋”声也归于死寂。就连头顶那盏明明灭灭的残灯,其闪烁的光影也在我眼中凝固了。整个世界如同浸入了深水,时间被猛地、粘滞地拖拽,凝固成一幅巨大的、静止的无声画。

唯有我心脏猛烈狂跳的节奏。

砰咚……砰咚……砰咚……

它在胸腔内沉重地、失控地撞击着我的肋骨。每一次收缩舒张,都像是用尽全力擂动着一面巨大的鼓。那巨大的擂击声,直接贯穿了我的听觉系统,在我的脑腔里不断地回荡、冲击、放大。像愤怒的战神擂打着巨大的铜门。

时间……这两个字成了锤下唯一的余音。

我们需要时间吗?外面的病人怎么办?那些等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人呢?他们还有时间吗?他们还有希望吗?

而小蝶……我眼前不由自主地闪过刚才她对我绽开的那个明亮得近乎不真实的笑容,那么用力,那么明媚,像要将所有的力气在这一瞬间燃尽……她额上那层细密冰冷的汗珠……走廊灯光下她的脸庞映照的、挥之不去的病态的苍白……

她真的还有那么多时间吗?

这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我的意识中猛烈相撞:一端,是王愽士描述中那条艰难却已被点亮的科学之路,它蜿蜒向前,尽头处悬挂着如金色太阳般耀眼的、拯救亿万人的抗原疫苗——那希望的光芒穿透黑暗的实验室,刺破此刻窗外无边的夜雾,如此真实地在前方闪烁;另一端,却是冰冷沉重的枷锁,那是时间的镣铐,锁住着一条路,更锁住着一个人脆弱生命的有限尺度,如同一把用滴水的沙漏做成的、锋利无比的悬顶之剑。

希望与恐惧,如两条来自不同渊薮的炽热与冰冷的巨蟒,在刹那间完成短暂的角力之后,便猛地死死绞缠在一起。那股因疫苗希望而点燃的、炽烈升腾的狂喜的热流,与因对时间、对代价的绝望感知而升起的冰冷的洪流,在我内心深处某个巨大的容器里轰然相撞!两种极端到极致的情感猛烈地互相冲刷、溶解、渗透,最终竟奇异地搅合融化成为一种沸腾的流体——它既不纯粹是燃烧的欢欣,也不是彻底的冰寒,而是一种复杂到无法分辨的粘稠浓浆,滚烫地冲刷着五脏六腑,剧烈地颠簸着我的神经。

“好……好……” 我的喉咙仿佛被那滚烫粘稠的流体塞满了。最终发出的声音干涩沙哑,甚至带着无法控制的、微弱的破音气声,听起来遥远得如同从一口枯井的最深处传来,每一个音节都消耗着巨大的心神。“明白……我……我们知道了……王博士……”我的指尖冰冷,用力得几乎要将那薄薄的手机外壳捏得变形。最终挂机时那个动作,沉重得像徒手搬动了一块冻结的岩石。

楼道里似乎更冷了。空气像凝固的冰河,每一次呼吸都吸入着沉甸甸的寒气。那昏黄摇晃的灯光所照亮的微小空间,如同漂浮在无垠寒夜中的一叶孤舟。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小蝶仍安静地站在那里。

她依旧微笑着。她的目光无声地落在我脸上,那双黑玉般的眸子,此刻映着黯淡摇曳的光线,显得格外深邃,像两口吸纳了所有光线的深潭。她那微扬的嘴角没有一丝勉强的痕迹,那份坦然与平静,如同暴风雪肆虐后荒野上覆盖的深深积雪。

她刚才都听见了吗?我心中那场惊涛骇浪般的挣扎与轰鸣,此刻在她眼里究竟会是什么样呢?在我转身之前那无比艰难的时间中,她的目光是不是一直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的焦虑、看着我的狂喜、看着我的恐惧在我脸上依次上演然后纠缠?她的眼睛里,有没有映照出她理解中的那份未来的方向?

楼道老旧的白炽灯泡仍旧在无声地明灭着,光暗交织的节奏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固执在跳跃。每一次短暂的亮起,都在小蝶那微微仰起、平静到近乎透明的苍白脸庞上投下短促而奇异的光斑。那光映照着她鬓边微湿的发丝,映照着她清澈眼底深处那潭似能容纳一切的深水,映照着她微微翘起的、没有一丝阴影的唇角。微光明明灭灭在她脸上流过,仿佛生命之光在这狭窄的陋巷里进行着最为神秘而惊心动魄的明灭交替,每一次亮起都带着绝绝的热度,每一次隐没又带走了微薄体温。

我僵硬地、一步一顿地走向她,像一个迷途的行人艰难跋涉于极地的风雪中,终于望见了唯一的微弱灯火。皮鞋踏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的回响,在狭长的楼梯间里被无情地放大,空旷而孤单,每一次敲击都像是在丈量着横亘在我们之间那段无形的、却又无比巨大的时空距离。

终于,我重新站定在她面前。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少女特有的柔和气息,在这一方冰冷的空间里无声浮动。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巨大冲动汹涌而至——像汹涌的潮汐撞击着被冻僵的岩石海岸线,更像一股从冰冷海底最深处猛然爆裂开来的灼热潜流——它驱使着我伸出双臂。没有犹豫,没有迟疑,我的手臂如寻找归巢的翅膀般展开,带着一股破开这沉重寒气的力量,以一个近乎包裹的动作,用尽全力将她那瘦弱、带着微凉体温的身体,紧紧地、深深地拥入怀中。

我的下巴轻轻搁在她柔软却有些硌人的微湿发顶上,脸颊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发丝间渗出的点点微凉汗意。她纤细的骨架在厚重的冬衣下清晰地传递着令人心惊的脆弱,仿佛用力一点就会碎裂。此刻,唯有她那细微却坚实的心跳,透过彼此厚重的衣物传来,一下,又一下,沉稳地撞击着我的胸腔,带着生命的温度、执拗的倔强,也带着某种超乎寻常的平静。那微弱却真切的搏动,像黑暗中微弱却执着燃烧的火种,既温暖着我的胸膛,也隐隐灼烫着我的心房。

就这样抱着。在这狭窄、破败、光线晦暗如同被遗忘冰窟窿的楼道中。头顶那盏闪烁不定的旧灯,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明灭,以它独特而固执的方式,为我们相拥的轮廓投下忽深忽浅的浓重阴影,如同为一段刻骨铭心的历史投下永不磨灭的注脚。每一次灯光亮起,我便将怀里这个温存又沉重的身躯抱得更紧一分;当黑暗再次降临,我便更深地将脸埋进她带着微冷凉意和消毒水味道的发间——在那短暂的黑暗里,我会悄悄屏住呼吸,倾尽全力去感受那层凉意包裹之下、正悄然搏动着的温热生命力。那搏动微弱却真实,支撑着她瘦小的身躯,也如同某种无声的誓言,固执地、倔强地在我心口处一下、一下地叩问着此刻这沉默冰冷的寒冬长夜。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沉沉黑暗,裹挟着无声蔓延的疫病之潮,如同巨大的墨块浸染了初冬的天幕。而怀中,这颗微小却执着跳动的心脏之火,此刻成了天地之间唯一的光点,它燃烧在无涯的墨色里,微弱而滚烫,既照亮了绝望中依然不肯熄灭的、关于希望的命题,也在我灵魂深处烙下了关于牺牲、守护与至暗时刻中那不可亵渎之光的永恒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