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嬴娡病入膏肓(2/2)

窗外传来更鼓声,二更天了。他还在前院书房,想必是又埋首于那些仿佛永远也批阅不完的竹简与帛书之中。嬴娡捻着袖口繁复的刺绣纹样,指尖是凉的。起初几年,她还会命人炖了补汤亲自送去,试图在那片浩瀚的公务海里,为他,也为自己,寻得一丝属于“家”的温存。可得到的,多半是他头也不抬的一句“有劳娘子,放下即可”,或是偶尔抬首时,那双浸满疲惫却依旧极度理智的眼眸,客气地请她“早些安歇”。

心,便是在那一次次被理性挡回的关切里,慢慢凉透的。

抑郁像无声的藤,缠紧了肺腑,一日日剥夺着她呼吸的畅快。胸口总堵着些什么,咽不下,吐不出。连侍女小心翼翼的问候,听在耳中都觉嘈杂烦闷。这赢家偌大的府邸,仆从如云,事事周全,可她,这个名义上的主母,却像个被遗忘在精美笼冢里的偶人。

忽然就想起了那坛梅子酒。

是去年初夏时,她一时兴起亲手酿的。那时或许还对生活存着点自欺欺人的念想,觉得日子总能有些甜头。酒就收在偏殿的壁橱里,几乎要被遗忘。

她起身,走过去,将那白瓷坛子取了出来。拍开泥封,一股清甜中带着微醺的气息逸散开来,冲淡了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沉水香。

取来一只玉杯,琥珀色的酒液缓缓注入,在灯下漾着温润的光。她迟疑了一下,举杯浅啜了一口。酸甜清冽,顺着喉管滑下,带来一丝意外的暖意,竟不似想象中辛辣。

原来酒是这个味道。

那堵在心口的重压,似乎被这暖意融化了一角。她怔了怔,又倒了半杯。

这一次,喝得慢了些。酒液入腹,那暖意便丝丝缕缕地扩散开,流向四肢百骸。头脑有些昏沉,却不难受,反而像被柔软的云絮包裹,一直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下来。周遭的一切,那冰冷的青铜器,那刻板的家具,那无处不在的、代表着他的熏香气味,都仿佛隔了一层,不再能尖锐地刺伤她。

眼皮渐渐沉重。

她伏在案上,脸颊贴着冰凉的紫檀木桌面,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宁。意识模糊的最后,只有一个念头轻轻飘过——

原来,还有东西能让人暂且歇一歇。

梅子酒的甜香无声地弥漫,与那缕固执的沉水香纠缠在一起。夜,还很长。

梅子酒的效力,成了嬴娡暗夜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起初只是一小杯,后来是整壶。偏殿那坛梅子酒很快见了底。她像是发现了宝藏,沉默地指挥着侍女,将府中库房里历年积存的、或是各方送来的果酒都寻了出来。石榴酒、桑葚酒、青梅酿……各式各样的瓷坛、陶罐被搬进了她的房里,在角落堆叠起一小片阴影。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酒液成了她忠实的仆从,总能将那啃噬人心的烦躁与清醒暂时逼退,将她送入一场尽管短暂、却弥足珍贵的黑甜乡。她饮酒的姿态从最初的试探,变得熟练而急切,仿佛那不是享受,而是一场与黑夜争夺时间的仪式。

空酒坛被悄无声息地撤下,新的酒坛又补充进来。房间里常年弥漫着一种混合的、过于甜腻的果酒香气,试图掩盖那沉水香,也试图麻痹她自己。她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也不在乎。只要那短暂的混沌与安宁能够降临。

然而,如同潮水有信,药石会钝,不知从哪一夜开始,那曾经屡试不爽的魔法,悄然失效了。

那一晚,她像往常一样,斟满玉杯,一饮而尽。预期的暖意与昏沉却没有如期而至。胸口那股滞涩的郁气,反而在酒液浇灌下,如同被惊扰的蛇,更加清晰地盘踞起来。

她蹙眉,又倒了一杯。

再一杯。

酒液在体内散开,带来微微的热,却无法触及灵魂深处的冰冷与清醒。头脑异常清明,甚至比滴酒未沾时更甚。过往那些被酒精暂时掩埋的画面——赵乾疏离的眼神、空荡的床榻、无尽的长夜——反而争先恐后地涌现出来,清晰得残忍。

“怎么会……”她喃喃自语,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又执拗地再次举起酒壶。

酒,散了一次又一次。从微醺到清醒,循环往复。身体开始出现不适的征兆,心跳紊乱,额角隐隐作痛,可意识却像被水洗过一般,剔透而冰冷地映照着她的孤寂。

她喝得更多,更急,仿佛要用这液体强行浇灭那不合时宜的清醒。直到胃里翻江倒海,直到浑身无力地伏在案边,喘息着,等待着那该死的睡意降临。

可什么都没有。

只有更深的疲惫,和一种无处可逃的清醒。酒精再也无法为她构筑避难的堡垒,它撤去了所有的伪装,将她赤裸裸地抛回这漫漫长夜之中。

最终,她放弃了。怔怔地坐在一片狼藉的杯盏之间,看着窗外墨色的天空逐渐透出熹微的晨光。

酒,这个她偷偷依赖了许久的“好东西”,终于也背弃了她。

它不再助眠,只是让她在试图沉睡的过程中,更深刻地品尝着清醒的苦涩。她又回到了原点,甚至比原点更糟——连最后一点微末的慰藉,也失去了。

嬴娡望着那渐渐亮起的天色,眼中是一片干涸的、连绝望都泛不起波澜的荒芜。长夜未尽,而黎明,似乎比黑夜更加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