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卫拉特使誓效忠(2/2)
又是火铳。
张世杰看着堂下跪着的鄂齐尔图,忽然笑了:“看来沙俄的火器,确实犀利。正好,本汗也有意加强西北防务。这样吧——”
他站起身,走下主位,来到鄂齐尔图面前。
“你回去告诉巴图尔珲台吉,天朝不会亏待忠心的藩臣。准噶尔部既愿为大明守西北门户,都护府当全力支持。第一批援助:精铁五千斤、火药三千斤、疗伤药材五十车,下月即可启运。此外,都护府可派工匠十人,协助准噶尔部修筑棱堡、改进火器。”
鄂齐尔图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喜:“谢天可汗恩典!我主若知此事,定感激涕零!”
“别急,”张世杰俯身,声音压低了些,却让鄂齐尔图浑身一僵,“援助不是白给的。回去告诉台吉,三个月内,本汗要看到沙俄在斋桑泊以西所有据点的详细舆图、兵力部署。还要看到至少三个哥萨克头目的首级——要能辨认出是罗刹人的首级。”
“这……”鄂齐尔图额头渗出细汗。
“怎么?有困难?”张世杰直起身,声音恢复正常,“还是说,准噶尔部所谓的‘断绝与沙俄往来’,只是嘴上说说?”
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鄂齐尔图身上。
这位以机变着称的准噶尔宰桑,第一次感受到了如山般的压力。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此刻的回答稍有差池,那位天可汗就能以“欺君之罪”,将他当场格杀——而那两百支已经装填好的燧发枪,就架在堂外台阶下。
“外臣……遵命!”鄂齐尔图重重叩首,“三个月内,定将舆图和首级奉上!”
“很好。”张世杰转身走回主位,“那今日这誓词,本汗就当真了。望巴图尔珲台吉,莫要让本汗失望。”
朝贡仪式结束后,都护府设宴款待准噶尔使团。
宴席设在都护府西侧的花厅,这里原是归化城一位蒙古王爷的府邸,被改建后用作接待贵宾。厅内陈设兼具汉蒙风格:左侧是汉式的紫檀木桌椅、青花瓷瓶、山水屏风;右侧则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设矮几、坐垫,适合蒙古人盘腿而坐。
张世杰坐了主位,额哲陪坐左侧,鄂齐尔图坐右侧首位。其他都护府官员、漠南部首领依次落座。按照规矩,这种藩属朝贡后的宴席,是不准带兵器入内的。但张世杰特许准噶尔武士保留随身短刀——这既是信任,也是自信。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鄂齐尔图显然是个善于交际的人,他不仅能说流利的蒙语、汉语,甚至还能用藏语和都护府一位来自青海的官员交谈几句。席间他频频举杯,向张世杰、额哲敬酒,言辞恭敬又不失风趣。
“顺义王殿下,”鄂齐尔图敬到额哲时,特意用蒙语道,“我主常提起,当年林丹汗雄踞漠南,黄金家族威震草原。如今殿下得大明册封,重领漠南诸部,实乃天命所归。我主说,若有幸,愿与殿下结为安答(义兄弟),永世修好。”
额哲端着银碗,似笑非笑:“巴图尔珲台吉太抬举本王了。本王不过是承天可汗恩典,为大明牧守漠南而已。至于结安答……如今草原各部皆遵天可汗号令,都是兄弟,何必再单独结拜?”
这话绵里藏针。
既点明了自己“大明臣子”的身份,又暗示准噶尔部别想绕过天朝,私下搞什么部落联盟。
鄂齐尔图笑容不变:“殿下说得是。外臣失言了,自罚一碗。”说罢仰头饮尽。
宴席进行到一半时,有武士表演助兴。
都护府这边,出的是十名安北军骑兵,表演的是“马背火铳射击”。只见十骑在百步外奔驰,在疾驰中装填、瞄准、击发,枪枪命中百步外的木靶。尤其最后一项:骑兵从马鞍袋中取出三枚拳头大小的陶罐,点燃引信后抛向空中,然后在陶罐下落时凌空击碎——陶罐内装的石灰粉在空中炸开,如朵朵白莲。
“好!”满堂喝彩。
鄂齐尔图鼓掌最用力,眼中却闪过一丝阴霾。他太清楚这种战术的可怕了——准噶尔骑兵赖以称雄的,是精湛的骑射和凶悍的近战。但在这种可以在马背上稳定射击的火铳面前,传统骑射的优势将被大幅削弱。
“轮到外臣献丑了。”鄂齐尔图起身击掌。
他带来的三十名准噶尔武士中,走出五人。这五人身材都不高大,但四肢粗壮,眼神锐利如鹰。他们表演的是卫拉特蒙古的传统绝技——“绳套捕马”。
只见场中放入一匹未经驯化的野马,那马烈性十足,见人就踢。五名武士手持长长的套马绳,从五个方向缓缓逼近。野马受惊狂奔,五人却不急不躁,手中绳索如灵蛇出洞,几次抛射后,竟同时套住了野马的四蹄和脖颈!
五绳齐收,野马轰然倒地,挣扎不起。
“好身手!”这次连张世杰都点头称赞。
鄂齐尔图面露得色:“让天可汗见笑了。这只是雕虫小技。我准噶尔部的勇士,真正的本事是在战场上——去年秋,哈萨克汗国三万骑兵犯境,我部八千勇士迎战,就是用这绳套战术,套翻了哈萨克的先锋千人队,而后全军掩杀,斩首七千级。”
他这话看似在夸耀武功,实则是在展示肌肉:看,我们准噶尔部能打,值得天朝拉拢。
张世杰听出了弦外之音,只是举杯:“那本汗就祝准噶尔部武运昌隆,永为大明西北屏障。”
“谢天可汗吉言!”
宴席持续到申时末(下午五点)。
鄂齐尔图喝得满面红光,在两名侍从搀扶下告退,回驿馆休息。按照安排,使团将在归化城停留三日,接受都护府的回赐礼物,然后返回准噶尔。
但鄂齐尔图刚走,张世杰脸上的酒意就瞬间消散。
“徐长史。”
“臣在。”徐弘基上前。
“派‘夜枭’盯死驿馆。鄂齐尔图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哪怕起夜几次,本汗都要知道。”
“是!”
“刘主事。”
“臣在。”刘秉忠放下酒杯。
“那支燧发铳,立刻密封,八百里加急送完京城格物院,交宋应星亲自拆解研究。告诉他,重点看燧发机的构造、钢材的质地、还有……”张世杰顿了顿,“看看有没有俄文字母的标记。”
刘秉忠瞳孔一缩:“天可汗怀疑,这铳是沙俄所赠?”
“不是怀疑,是确定。”张世杰冷笑,“巴图尔珲台吉若真能从佛郎机人那里搞到燧发铳,何至于去年还被哈萨克人压着打?西域的葡萄牙商队,本汗清楚,他们卖的最多是火绳枪,而且是阉割版的。”
额哲此时也挥退左右,低声道:“天可汗,那誓词和贡品……”
“都是演戏。”张世杰走到窗边,望向驿馆方向,“九白之贡是表忠心,燧发铳是示威——看,沙俄给了我好东西,但我也愿意献给你,我还是心向大明的。至于那毒誓……越是赌咒发誓,越说明心里有鬼。”
“那我们还给他援助?精铁、火药、工匠,这些可都是实打实的好处。”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张世杰转过身,眼神在暮色中幽深如潭,“本汗就是要看看,巴图尔珲拿了这些援助,会去对付谁。是真去打沙俄,还是转头用来整合卫拉特、甚至觊觎漠北?”
他走到案前,摊开那张准噶尔疆域全图,手指点在天山北麓的“斋桑泊”位置。
“鄂齐尔图说,沙俄哥萨克出现在这里,被他们驱逐了。但‘夜枭’十日前传回的消息是:哥萨克在斋桑泊西岸修筑了一个土木据点,驻兵约百人,还有两门小炮。如果准噶尔部真驱逐了他们,那据点是谁修的?炮是谁架的?”
徐弘基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在撒谎!”
“不止撒谎,”张世杰的手指从斋桑泊向西移动,划过额尔齐斯河,最终停在“托木斯克堡”——那是沙俄在西伯利亚的重要据点,“本汗怀疑,巴图尔珲台吉和沙俄之间,根本就不是简单的接触,而是达成了某种默契,甚至是协议。”
厅内陷入沉寂。
窗外,归化城的灯火渐次亮起。草原的夜晚来得快,方才还天色微明,转眼已是星斗初现。
许久,额哲才涩声问:“那天可汗要的三个月期限……”
“那是最后通牒。”张世杰的声音冰冷,“三个月内,如果准噶尔部真能拿出沙俄据点的详细舆图、真能砍下哥萨克的脑袋,那就说明他们至少还愿意做表面文章,本汗还可以慢慢收拾。如果不能——”
他没有说完。
但所有人都听懂了那个未尽之意。
如果不能,那么刚刚立下毒誓、献上九白之贡的准噶尔部,就会成为大明下一个“犁庭扫穴”的对象。而这一次,战场将从辽东、漠北,转移到更遥远、更陌生的天山南北。
“报——!”
就在这时,一名“夜枭”密探匆匆入内,单膝跪地:“驿馆急报!准噶尔使团副使,半个时辰前悄悄离馆,去了城西的‘隆昌号’皮货铺!那铺子的掌柜是汉人,但‘夜枭’查明,他母亲是杜尔伯特部的女子,他本人常年往来西域、漠北,与沙俄商队也有接触!”
张世杰和徐弘基对视一眼。
隆昌号。
这个名字,在都护府的情报档案里,标注的是“可疑,疑似多方眼线”。
“继续盯,”张世杰缓缓道,“但不要打草惊蛇。本汗倒要看看,这位刚刚发誓‘永绝沙俄往来’的准噶尔使团,深更半夜去找一个可能通俄的商人,到底想谈什么。”
密探领命而去。
花厅内烛火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窗外,草原的夜风呼啸而过,带着八月末的寒意。归化城万家灯火,看似一片太平景象。但在这太平之下,从准噶尔使者踏进城门的那一刻起,一场关乎西北万里疆土、关乎两大帝国未来百年国运的暗战,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赌桌两端的棋手——
一位坐在这北庭都护府中,指尖还残留着那支燧发铳冰凉的触感。
另一位,远在天山脚下的伊犁河谷,或许正等待着使团带回的消息,盘算着如何在明国与沙俄之间,为卫拉特蒙古走出一条最有利的路。
只是这条路,注定铺满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