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练兵策震动腐朽营(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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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营指挥使衙门的签押房,永远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劣质墨水和某种慵懒懈怠混合的沉闷气息。巨大的紫檀木公案后,京营指挥使马如龙斜靠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太师椅里,眯着眼,手里把玩着一对油光水滑的核桃,发出“咯啦、咯啦”单调的摩擦声。他年约五十许,保养得宜,面团团的脸上没什么皱纹,只是眼袋有些浮肿,透着一股酒色过度的虚浮。
下首,千户赵德彪小心翼翼地坐着,屁股只敢挨着半边椅子,肥胖的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正唾沫横飞地汇报着什么。旁边还坐着几个心腹百户,同样屏息凝神。
“…大人您是没看见,那张世杰自从剿了‘一阵风’回来,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赵德彪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愤懑,“整日里在他那破哨所搞什么‘操练’,呼喝连天,乌烟瘴气!把那些老弱病残折腾得鬼哭狼嚎!这还不算,他…他竟然纵容手下,公然在营中吊打要犯王五!聚众喧哗,目无长官!简直无法无天!卑职…卑职无能,弹压不住啊!还请大人明鉴,严惩此獠,以正军纪!”
马如龙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不紧不慢地搓着核桃,声音懒洋洋的:“哦?就是英国公府那个庶出的孙儿?有点意思。年轻人嘛,立了点功劳,难免气盛。吊打个匪首,聚个众,算不得什么大事。只要他不闹出大乱子,随他折腾去。英国公府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可是大人…”赵德彪急了,正要再添油加醋。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进来。”马如龙懒懒道。
一个穿着青色吏服、面容精干的书办躬身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简陋的木函。
“禀大人,京营左哨总旗张世杰,有奏疏呈上。”书办的声音四平八稳。
“张世杰?”马如龙终于撩了撩眼皮,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神色,“一个总旗,能有什么奏疏?拿来瞧瞧。”他示意书办将木函放在公案上。
赵德彪和几个百户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书办放下木函,退到一旁。马如龙放下核桃,慢条斯理地打开木函,取出里面那卷墨迹淋漓的宣纸,展开。
起初,他脸上还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玩味。但当他看清标题《整饬京营左哨练兵疏》时,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随着目光下移,他脸上的慵懒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深的凝重和…难以置信!
“汰弱留强…实饷安家…严明军纪…勤练不辍…”马如龙低声念着那四条石破天惊的策略,每念一条,他脸上的肌肉就抽搐一下。当他看到“空额尽数裁革”、“月饷足额发放直达士卒”、“严惩不贷,重则斩首”、“允臣专断操练、赏罚之权”等字眼时,拿着奏疏的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狂妄!大胆!无法无天!”马如龙猛地一拍桌子,那对心爱的核桃被震得跳起老高,滚落在地!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指着奏疏的手指都在哆嗦,“一个区区总旗!芝麻绿豆大的官!竟敢妄议京营大政!竟敢要裁撤空额?要足额发饷?还要专断之权?!他…他想干什么?!他想造反吗?!”
赵德彪和几个百户被马如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一哆嗦,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赵德彪心中却是狂喜!果然!这张世杰自己作死,捅到马蜂窝了!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赵德彪连忙站起来,火上浇油道,“卑职早就说过,此子狼子野心!仗着英国公府的势,又立了点微末功劳,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这奏疏…这奏疏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他这是要掘我京营的根基啊!空额裁了,饷银实发了,那些靠山吃山的兄弟们喝西北风去?他还要专断之权?分明是想拥兵自重!大人!此风绝不可长!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马如龙喘着粗气,死死盯着那份奏疏,仿佛要将它盯穿。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京营积弊已深,但这脓疮,谁都不敢去捅破!这张世杰,一个庶出的孙辈,竟敢如此不知死活!这四条策略,条条都打在要害上!尤其是裁空额、实发饷、专断权!这简直是在挖整个京营既得利益阶层的祖坟!这要是允了,开了口子,他马如龙第一个就要被那些靠吃空饷、喝兵血过活的勋贵、将领、乃至宫里的某些大人物给生吞活剥了!
“严惩?怎么严惩?!”马如龙怒极反笑,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人家是英国公的孙子!刚立了剿匪大功!献俘营门!风头正劲!手里还捏着军令状!本官现在拿他?拿他什么罪名?练兵太狠?还是…为国分忧之心太切?!”
他猛地抓起那份奏疏,狠狠揉成一团,似乎想将它撕碎,但终究没有,只是重重地摔在公案上!
“狂妄竖子!不知天高地厚!”马如龙咬牙切齿,眼中闪烁着阴晴不定的光芒,“他不是要试点吗?好!本官就看看,他这‘振武营’,能练出个什么花来!传令!”
他对着那书办厉声道:“告诉张世杰!他的奏疏,本官‘看’了!念其年轻气盛,又有微功在身,妄议京营大政之罪,暂且记下!他不是想练兵吗?本官允了!就在他那左哨的地盘上练!粮饷器械?营里自有法度,按额拨给!至于专断之权…哼!让他先把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管好再说!”
这命令,看似妥协,实则阴毒!允你练,但地盘只限左哨那破地方!粮饷器械按“额”拨给,也就是之前被层层克扣后的那点残羹冷炙!专断权?门都没有!就是要让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让你在方寸之地空耗力气!最后练不出名堂,或者闹出乱子,再名正言顺地收拾你!
“大人英明!”赵德彪心领神会,脸上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
书办面无表情地躬身:“卑职领命。”他上前,准备收起那份被揉皱的奏疏。
“等等!”马如龙眼神闪烁,忽然叫住书办。他盯着那份皱巴巴的奏疏,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表情,有忌惮,有恼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他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对书办吩咐道:“把这份奏疏…誊抄一份。原件…归档。抄本…悄悄送到…司礼监王公公处。就说…京营出了个‘奇才’,请公公…‘过目’。”
书办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低头应道:“是,大人。卑职明白。”
马如龙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去吧!”
书办拿起奏疏,躬身退出。
签押房内,重新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马如龙重新捡起地上的核桃,在手里无意识地搓着,眼神却飘向了窗外阴沉的天空。
赵德彪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您这是…?”他想不通,为何要把这大逆不道的奏疏抄送司礼监?
马如龙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窗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英国公的孙子…王承恩…张世杰…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了…浑水才好…摸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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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公府,松涛苑。
这里是世子张之极长子张世泽的居所。比起张世杰那偏僻冷清的破败小院,这里雕梁画栋,暖阁生香,布置得富丽堂皇。上好的银霜炭在鎏金兽首铜炉里静静燃烧,散发出融融暖意,驱散了初春的寒意。
张世泽穿着一身宝蓝色杭绸直裰,斜倚在铺着厚厚白狐皮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羊脂白玉佩。他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与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软榻旁的小几上,摆放着几碟精致的点心和一壶温着的上好碧螺春。
徐显宗(勋贵子弟)坐在下首一张紫檀木圈椅里,脸色阴沉,手里端着的青花瓷茶杯半天没动一口。他显然刚从京营回来,身上的锦袍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世泽兄,你是没看见!”徐显宗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那张世杰!简直反了天了!献俘营门,聚众喧哗,吊打要犯,收买军心!这些都不算,他今天!他竟然直接给指挥使衙门上了道奏疏!你猜他写的什么?”
张世泽撩起眼皮,懒洋洋地问:“哦?我那‘好’弟弟又整出什么幺蛾子了?”语气里充满了不屑。
“练兵疏!”徐显宗咬牙切齿,将马如龙那里得来的消息,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汰弱留强,裁撤空额!实饷安家,直达士卒!严明军纪,重则斩首!还要专断操练、赏罚之权!他这是想干什么?想把京营左哨变成他张世杰的私兵吗?!他眼里还有没有朝廷法度!有没有上下尊卑!”
“啪嗒!”
张世泽手中的羊脂玉佩掉落在柔软的狐皮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脸上的慵懒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震惊和…被冒犯的暴怒!那张俊朗的脸庞因为愤怒而微微扭曲。
“汰弱留强?裁撤空额?!”张世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耳的尖利,“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婢生子!也敢动京营的根本?!那些空额,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是各家各府安身立命的根本!他动一个试试?!”
他猛地站起身,在暖阁里烦躁地踱步,名贵的杭绸袍角带起一阵风。“实饷安家?直达士卒?笑话!没有层层分润,没有孝敬打点,那些丘八凭什么听话?凭什么卖命?他张世杰懂个屁!他以为靠他那点小恩小惠,就能让那些烂泥扶不上墙的兵油子为他效死?做梦!”
他停下脚步,眼神阴鸷地盯着徐显宗:“指挥使大人怎么说?”
“马大人…暂时压下了,没准他的专断之权,只允他在左哨那破地方折腾,粮饷器械按旧例给。”徐显宗恨恨道,“可这口子…我怕…”
“怕什么?!”张世泽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马如龙那个老狐狸,不过是想借刀杀人,看张世杰自己把自己折腾死!他以为这样就能糊弄过去?做梦!这庶出的野种,如今翅膀硬了,敢动大家的奶酪,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一扇雕花木窗。冰冷的寒风瞬间灌入温暖的暖阁,吹得炭火明灭不定,也吹动了他额前的发丝。
“他不是要练兵吗?要火铳吗?”张世泽望着窗外国公府重重叠叠、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屋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传我的话!给京营军器局、兵仗局那些管事的递个信!还有京城所有懂火器修理的匠户!谁敢卖给他张世杰一杆好铳!谁敢帮他修一件军械!谁敢教他手下的人打铁造铳!就是跟我英国公府!跟成国公府!还有这满京城的勋贵过不去!我要让他连一根像样的烧火棍都凑不齐!”
寒风呼啸,卷起庭中枯叶。张世泽的声音在风中,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寒意:
“我要让他那狗屁‘振武营’,活活困死在那块巴掌大的地方!我要让他知道,这京营的天,不是他一个婢生子能捅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