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总旗麾下尽老弱(2/2)
赤裸裸的克扣!无耻到了极点!
张世杰的眼神深处,冰寒更甚。但他脸上依旧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对方说的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下官明白了。只是营中弟兄缺衣少食,恐难操练值守…”
“操练?值守?”张百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和身后几个军汉一起哄笑起来,“哈哈哈!操个鸟练!守个鸟值!这破地方,鬼都不来!守给谁看?!冻死饿死都是命!有那力气,不如省着点喘气!”他笑够了,才用马鞭点了点胡老刀,“老刀!人交给你了!规矩…你懂!”
说完,他不再看张世杰一眼,仿佛处理完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一夹马腹,带着那几个背着野味和鼓囊囊袋子的军汉,吆五喝六地朝着营区深处那几间还算完好的土坯房扬长而去,留下一串嚣张的马蹄声和肆无忌惮的哄笑。
“呸!”赵铁柱对着张百户远去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眼中怒火熊熊,“狗官!”
张世杰没有理会赵铁柱的愤怒。他的目光转向了一旁脸色变幻不定、眼神复杂的胡老刀。“胡管事,”张世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百户大人令,我这一哨的弟兄,由你安排。不知…营房在何处?弟兄们…又在何处?”
胡老刀看着张世杰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心里直犯嘀咕。这位新来的总旗,给他的感觉极其怪异。说怂吧,刚才面对张百户的鞭子和辱骂,平静得吓人。说硬吧,又老老实实交了十两银子的“买路钱”。看不透!完全看不透!
他干咳一声,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总…总旗大人,您…您跟我来。”他不敢再像之前那样放肆,语气里多了几分小心,但眼神深处那抹不易察觉的嘲弄和疏离,却并未减少。
胡老刀领着张世杰和赵铁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绕过几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和污水坑,走向营区西北角。越往里走,景象越是破败荒凉。这里的营房比门口看到的更加低矮残破,不少屋顶完全塌陷,只剩下断壁残垣,如同被战火蹂躏过的废墟。
最终,胡老刀在一排几乎要倾倒的土坯房前停下。这几间房子相对“完整”些,至少还有屋顶和门板,虽然那门板歪斜着,布满了裂缝,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总旗大人,就…就这儿了。”胡老刀指着其中一间,“您…您和您的亲随,就住这间吧。地方是破了点,但好歹能遮点风。其他几间…都是空的,您手下的弟兄…呃…都在这儿了。”他含糊地说着,目光却瞟向不远处几个缩在墙角避风、正偷偷朝这边张望的身影。
张世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墙角处,稀稀拉拉地蹲着、靠着七八个人影。个个穿着破烂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鸳鸯战袄,外面胡乱裹着脏污的破麻片或草席御寒。面黄肌瘦,眼窝深陷,脸上带着长期饥饿的菜色和麻木。年龄跨度极大,有头发花白、牙齿都快掉光的老头,有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瘦骨嶙峋的半大孩子,还有两个拄着木棍、一条腿明显残废的跛子。
他们手里所谓的“兵器”,更是触目惊心:一根磨得发亮的烧火棍,一把锈得只剩半截的柴刀,一根削尖的竹竿,还有两个手里干脆就攥着两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唯一一个看起来稍微壮实点的中年汉子,手里倒是拿着一杆长矛,但那矛杆早已开裂腐朽,用麻绳胡乱缠着,矛头锈迹斑斑,几乎看不出锋芒。
这就是他张世杰麾下的一哨兵卒?这就是所谓的“弟兄”?!
满编一百一十二人,实到不足三十。而这不足三十人里,能称得上“兵”的,恐怕连十个都没有!剩下的,全是老弱病残,乞丐流民都不如的“兵油子”和“吃饷户”!难怪张百户如此肆无忌惮地克扣粮饷!这些人,活着就是领一份空饷,死了连抚恤都不用给!完全就是被遗忘在军营垃圾堆里的“耗材”!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一种深沉的悲哀,在张世杰胸中翻涌。他总算明白了张维贤那句“准你随时取用府库刀枪甲胄”背后隐含的深意——在这糜烂的京营底层,想靠那点可怜的饷银和朝廷配发的破铜烂铁拉起一支能打的队伍,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总旗大人…您看…”胡老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张世杰的脸色,见他依旧面无表情,心里更是没底。
张世杰没有理会胡老刀。他迈步,走向那间分配给自己的“营房”。赵铁柱强忍着肋下的疼痛和心中的愤怒,抢先一步,用肩膀猛地撞开那扇吱呀作响、布满裂缝的木门!
“哗啦!”门板本就腐朽不堪,被赵铁柱含怒一撞,竟然直接向内倒了下去,砸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门内的景象,更是令人窒息!
一股浓烈的霉味、尿臊味和某种动物尸体腐烂的恶臭扑面而来!房间不大,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潮湿发黑的稻草,上面布满了可疑的污渍和跳蚤。墙角结满了蛛网。靠墙的位置,胡乱用几块破木板搭了一个所谓的“通铺”,上面扔着几张千疮百孔、油腻发亮的破草席。墙壁上糊着厚厚的、早已发霉变黑的黄泥,几处裂缝大得能伸进拳头,寒风毫无阻碍地灌入。
这哪里是营房?这分明是废弃多年的牲口棚!甚至还不如!
赵铁柱看着这比国公府柴房都不如的地方,想着刚才张百户的羞辱和敲诈,想着自家少爷那尊贵的身份(在他心中)竟要受这种罪,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怒火直冲头顶!他猛地转身,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胡老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他妈是人住的地方?!你们…你们欺人太甚!”
胡老刀被赵铁柱那吃人般的眼神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干笑:“这…这位兄弟…息怒…息怒啊…咱…咱这地方就这样…百户大人…还有千户大人们…也都是…也都是将就着…将就着住…”他话虽如此,眼神却飘向营区深处那几间隐隐传出酒肉香气的屋子,意思不言而喻。
张世杰却仿佛没有听到赵铁柱的怒吼和胡老刀的辩解。他平静地走进这间散发着恶臭的破屋,目光在屋内缓缓扫过。那眼神,没有愤怒,没有厌恶,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在审视战场般的专注。他走到那所谓的“通铺”前,伸出手指,在布满油污和灰尘的木板上轻轻抹了一下,指尖立刻染上一层厚厚的黑泥。
“铁柱。”张世杰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死寂,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收拾一下。今晚,就住这里。”
“小爷?!”赵铁柱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张世杰,眼中充满了委屈和不甘。
“照做。”张世杰的语气不容置疑。他转过身,目光越过破败的门框,投向外面泥泞的校场,投向那些蜷缩在墙角、如同行尸走肉的老弱病残,最后,投向营区深处那几间灯火通明、隐隐传出猜拳行令和女子娇笑声的土坯房。
他的眼神,在昏暗中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幽邃的光芒。
住?当然要住。
不仅要住,还要住得安稳。
不仅住得安稳,还要让某些人…寝食难安!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指尖那层厚厚的黑泥。那不是泥。
那是京营腐烂的肌体上,流出的脓血。
是帝国沉疴入骨、病入膏肓的证明。
也是…他张世杰,将要亲手点燃的,第一把燎原烈火的…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