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练兵策震动腐朽营(1/2)
初春的寒风,依旧带着料峭的锋锐,刮过京营连绵起伏、破败不堪的营房。枯黄的杂草在墙根下瑟瑟发抖,校场上坑洼的泥地冻得硬邦邦,反射着惨淡的晨光。几声无精打采的号角呜咽着,如同垂死老者的叹息,唤不醒这座沉沦在腐朽泥潭里的庞然大物。
然而,在这片死气沉沉之中,营地最偏僻角落的那一小块被默许的校场上,却蒸腾着一股截然不同的、近乎灼热的生气。
“一!二!”
“一!二!”
“稳住!腿!腿绷直!腰挺起来!你他娘的是根木头!不是面条!”
赵铁柱炸雷般的咆哮,几乎要撕破清晨的薄雾。他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塔,在新划出的简陋跑道上大步流星地来回巡视。那只吊在胸前受伤的手臂丝毫没影响他的威慑力,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扫视着跑道上一群正龇牙咧嘴、艰难奔跑的身影。
那是五十个被赵铁柱从张世杰哨里“淘”出来的老兵。说是“淘”,实则是矮子里拔将军。他们大多年过四十,脸上刻满了风霜和苦难的沟壑,长期营养不良的身体瘦骨嶙峋,跑起来气喘如牛,脚步踉跄,豆大的汗珠混着清晨的寒气,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破旧的号服。不少人跑着跑着,就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脸色煞白。
“废物!这点路就怂了?!想想你们吃的粮!想想你们拿的饷!想想张家湾河滩上躺着的兄弟!”赵铁柱的怒吼毫不留情,蒲扇般的大手毫不客气地拍在一个几乎要瘫倒的老兵背上,“给老子起来!跑!跑不动爬也得爬完!大人说了!练不死,就往死里练!现在多流汗,战场上少流血!谁他娘的敢偷懒,老子打断他的腿!”
粗暴的呵斥声中,却隐隐透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焦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老兵们咬着牙,互相搀扶着,或者干脆手脚并用地在冰冷的硬地上挣扎前行,眼神里除了痛苦,竟也渐渐燃起一丝微弱的、不甘的火苗。大人给实饷,给饱饭,还承诺战死了家里有抚恤…这条烂命,拼了!
校场另一端,靠近一处背风的断墙根,景象则安静得多,却弥漫着另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
王勇瘸着腿,手里拎着一根用树枝削成的短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面前,二十名被挑选出来的、相对年轻些的家丁和老兵,正排成歪歪扭扭的三排,人手一支破旧不堪、锈迹斑斑的鸟铳。这些火铳是王勇带着人,如同拾荒般从京营废料堆、黑市角落、甚至是从流寇尸体上扒拉回来的“破烂”,膛线磨平了,铳管歪了,燧石打火装置十有八九是坏的。
“都他娘的给老子听好了!”王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磨牙吮血的狠劲,“你们手里的,不是烧火棍!是能要人命的家伙!更是能保住你们自己狗命的祖宗!”
他瘸着腿,走到第一排第一个士兵面前,手中的木棍毫不留情地戳在对方微微发抖的胳膊上:“端平!老子说过多少次!铳口对着天,你是想打鸟还是想打阎王爷?!端平!抵肩!用你的肩膀吃住后坐力!不是用你的脸去接!”
那士兵被戳得一个趔趄,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鸟铳端平,抵在瘦骨嶙峋的肩膀上,铳口颤巍巍地指向前方一个画在土墙上的、歪歪扭扭的圆圈。
“装药!”王勇厉喝。
士兵手忙脚乱地从腰间挂着的、用竹筒改成的药壶里,倒出一小撮黑乎乎的火药,哆哆嗦嗦地往铳口里倒。动作生涩而缓慢。
“慢!太慢了!等你装好药,敌人的刀子都捅进你屁眼了!”王勇的木棍又戳在士兵的后腰上,“练!给老子往死里练!闭着眼也得把药装进去!装!”
“砰!”一声闷响,夹杂着呛人的烟雾和刺鼻的硫磺味。
不是射击,是张世杰。
他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支同样破旧的鸟铳,动作却异常流畅稳定。倒药、装弹、压实、装引火药、举起、瞄准前方五十步外一个草扎的靶子,扣动扳机!虽然那铅子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但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看到没有?!”张世杰放下冒着青烟的鸟铳,目光如电,扫过那些目瞪口呆的士兵,“要快!要稳!要在敌人冲到你面前之前,把铅子打进他的身体!而不是让火药炸开你自己的手!练!练到你们的胳膊抬不起来!练到你们闭着眼也能完成!练到它成为你们身体的一部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信服的穿透力。士兵们看着张世杰那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再想想自己笨拙的模样,脸上都露出了羞愧和狠劲。他们不再抱怨,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枯燥而危险的装填动作。冰冷的金属摩擦着冻僵的手指,火药味呛得人咳嗽流泪,但没人停下。王勇的木棍如同毒蛇,随时会抽在动作变形的人身上,但也驱散了他们最后一丝懈怠。
张世杰静静地看着,看着赵铁柱在跑道上咆哮驱赶,看着王勇在火铳阵前厉声呵斥,看着那些老兵在家丁的带领下,咬着牙、流着血汗,笨拙却无比认真地练习着最基础的刀盾配合。呼喝声、喘息声、木棍抽打的啪啪声、火铳装填的金属摩擦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原始而充满力量的乐章。
这就是他的“振武营”种子!一群被腐朽体制抛弃的老弱病残,一群在绝望中被他用血誓点燃最后一丝血性的底层军汉!他们基础差得令人发指,身体弱得让人心酸,但他们眼中那点微弱的、却异常执拗的光,让张世杰看到了希望。
然而,这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太过脆弱。仅仅依靠这一小块校场,依靠偷偷摸摸弄来的破烂武器,依靠赵铁柱和王勇的狠劲,是远远不够的。他需要更广阔的天地,更名正言顺的权力,更多的资源!他需要撬动这潭死水!
张世杰的目光投向营地中央,那座象征着京营最高权力的指挥使衙门方向,眼神变得无比幽深锐利。他转身,大步走回自己那间依旧简陋、却不再死寂的哨所。
哨所内,一张用破木板拼凑的“桌子”上,摊开着几张裁剪得还算整齐的宣纸。旁边放着一方劣质的石砚,墨已研好,散发着淡淡的松烟气息。一支普通的狼毫笔搁在笔架上。
张世杰坐到桌前,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昨夜血誓的淡淡血腥味和幽蓝火焰熄灭后的焦糊气息。他摊开手掌,掌心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被粗布紧紧包裹着,依旧隐隐作痛。这痛楚,如同警钟,提醒着他前路的艰险。
他提起笔,蘸饱了浓墨。笔尖悬在洁白的宣纸上方,微微一顿。然后,落笔!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整饬京营左哨练兵疏》
七个大字,如同七柄出鞘的利剑,带着破开腐朽的锋芒,跃然纸上!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虚浮的颂圣。开篇直指要害:
“臣,京营左哨总旗张世杰,谨奏:为整饬京营积弊,强兵御侮,以固京畿根本事。窃见京营之设,原以拱卫神京,威震天下。然积弊日久,军伍废弛,几同虚设。空额吃饷,十营九空;老弱充数,不堪驱驰;军纪荡然,号令不行;武备不修,火器朽坏…长此以往,何以御外侮?何以靖内乱?何以安圣心?”
字字如刀,句句见血!将京营糜烂的现状,赤裸裸地剖开!
紧接着,便是石破天惊的“练兵四策”:
**一曰:汰弱留强,精兵简伍。**
“…左哨现有兵员三百二十有七,实不堪战者过半。臣请汰除年过五十、身有痼疾、不堪操练者,另予钱粮遣散安置。择其年富力强、心性尚可者,严加考校,留精壮一百五十人。空额尽数裁革,所省粮饷,尽数用于实兵实练!非为减员,实为强兵!”
**二曰:实饷安家,凝聚军心。**
“…京营粮饷,层叠克扣,士卒所得,不足果腹,焉能效死?臣请,所留精兵一百五十人,月饷足额发放!由臣亲自点验,直达士卒或家眷之手!凡阵亡者,抚恤翻倍,立碑入祠,免其家赋税徭役!伤重残疾者,由营赡养终身!士卒无后顾之忧,方有敢死之志!”
**三曰:严明军纪,令行禁止。**
“…治军首重号令!臣拟立《振武营条令》,凡懈怠操练、违抗军令、骚扰百姓、临阵退缩者,无论官兵,严惩不贷!轻则军棍,重则斩首!赏罚分明,有功即赏,有过必罚!营中设军法官,执纪如山,绝不姑息!务使上下同欲,号令如臂使指!”
**四曰:勤练不辍,固本强基。**
“…兵不练不成器!臣请每日操练:辰时,队列行进,号令旗鼓,练其筋骨,强其纪律!巳时,火铳装填、瞄准、齐射,练其胆魄,熟其技艺!午后,刀盾配合,搏杀技击,练其协同,砺其血性!旬日小校,月终大比!以练代战,以战验练!不练花架,唯求实效!”
最后,是锋芒毕露的请求:
“…臣位卑言轻,然受国恩,睹此积弊,痛心疾首!愿以左哨为试点,行此四策!请指挥使大人拨给独立营房、足额粮饷、合用之军械,并允臣专断操练、赏罚之权!期以三月,练成一支可战之兵!若不成,臣甘受军法!若成,则此四策或可推及京营各部,以振军威,以固国本!伏惟圣裁!”
奏疏写完,墨迹淋漓。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洁白的宣纸上,也烫在张世杰的心头。他放下笔,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这封奏疏,是利剑,也是战书!它将彻底撕开京营腐朽的遮羞布,将他和他的“振武营”,置于所有既得利益者的对立面!
“大人,写好了?”王勇不知何时悄悄走了进来,看着桌上那墨迹未干的奏疏,眼神复杂,有激动,更有深深的忧虑,“这…这递上去,怕是要捅破天啊!”
张世杰拿起奏疏,轻轻吹干墨迹,眼神平静无波:“天,早就该捅破了。不破不立。”他将奏疏仔细折好,放入一个简陋的木函中。“铁柱那边怎么样?”
“练得狠!有几个老兄弟累吐了血,硬是咬着牙又爬起来了。”王勇脸上露出一丝感慨,“这帮老家伙…是真拼了命了。”
“嗯。”张世杰点点头,将木函郑重地交给王勇,“你亲自跑一趟指挥使衙门,把这个,递到当值的书办手里。记住,要让他们登记入册,拿到回执。”
“是!”王勇接过木函,感觉重若千钧。
张世杰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破旧的木窗。寒风夹杂着远处校场上隐约传来的呼喝声灌入屋内。他望向指挥使衙门那巍峨却死气沉沉的轮廓,目光锐利如刀。
风暴,已经掀起。接下来,就看这腐朽的巨轮,如何应对这把试图刺穿它的利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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