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入营方知糜烂深(1/2)

英国公府那场惊心动魄的血火硝烟,仿佛被厚重的府门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当张世杰再次踏出那象征勋贵的朱漆大门时,时间已悄然滑过数日。腊月的寒风依旧凛冽,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冰凉。空气中弥漫着劫后余生的压抑和一种无形的、更加沉重的氛围。

府门前的青石板路,依旧光洁平整,不见丝毫当日乱兵围府的血腥痕迹。门楼高耸,石狮威严,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但张世杰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他身上不再是那件浸透血污、破如烂絮的旧棉袍,而是换上了一身簇新的、靛蓝色棉布直裰。料子算不上顶好,但厚实干净,针脚细密,足以抵御风寒。这是张维贤吩咐府中针线房连夜赶制的。腰间束着一条半旧的牛皮腰带,上面挂着一枚象征总旗身份的铜牌——半个巴掌大小,刻着粗糙的云纹和一个“总”字。这便是他踏入大明军事体系的敲门砖,也是祖父张维贤在朝堂风波与府内倾轧中,为他撕开的一道微末缝隙。

府门旁,两名家丁垂手肃立,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位一夜之间在府内地位骤变的庶孙小爷。敬畏有之,好奇有之,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张福佝偻着腰,站在稍远些的台阶下,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担忧,嘴唇嚅嗫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深深一揖。

张世杰对张福微微颔首,示意他安心。目光扫过那两名家丁,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流露。他紧了紧腰间的铜牌,那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棉布传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使命和…难以言喻的讽刺。

“走吧。”张世杰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经历过血火淬炼后的沉稳。

跟在他身后的,只有一个人——赵铁柱。

赵铁柱的左臂依旧用布带吊在胸前,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青紫和一道结痂的细长疤痕。身上的棉袄也是新的,显然也是府里给的“恩典”。他走路时脚步还有些虚浮,肋下的伤口显然并未痊愈。但他努力挺直腰板,紧紧跟在张世杰身后半步的位置,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如同一头受过伤却更加忠诚的獒犬。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那柄同样崭新的腰刀刀柄上——这是张世杰为他争取来的。府库的武器,张世杰目前能调动的,也只有这些了。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积雪初融、泥泞不堪的街道上。冬日的北京城,褪去了前几日的惊恐慌乱,显露出一种麻木而疲惫的底色。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紧闭着门板,行人稀少,个个缩着脖子,步履匆匆,脸上带着菜色和深深的忧虑。空气中飘散着劣质煤炭燃烧的呛人烟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源自贫民区的腐烂气息。偶尔有巡逻的五城兵马司兵丁走过,也是盔歪甲斜,无精打采,眼神空洞。

这就是大明的京城,帝国的腹心,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张世杰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眼中没有丝毫初入军营的兴奋或忐忑,只有一片冰封的沉静。前世的记忆碎片与眼前这真实的末世图景不断碰撞、印证,让他心底那团名为“改变”的火焰,燃烧得更加冰冷而炽烈。

他们的目的地,是位于京城西北角的京营驻地——神枢营右掖所属的一个千户所。张维贤的安排很“巧妙”,没有将他直接丢进勋贵子弟扎堆、关系盘根错节的中军或亲卫营,而是塞进了这相对边缘、却也最为腐朽糜烂的底层卫所。是考验?是磨砺?还是某种更深沉的、不便明言的保护?

张世杰无从揣测,也不愿揣测。他只知道,京营,这个理论上拱卫京畿、维持帝国最后武力的庞然大物,早已从根子上烂透了。而他要做的,就是亲眼看一看,这烂泥潭究竟有多深。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穿过几条愈发破败、污水横流的陋巷,一片用低矮土墙围起来的巨大营区出现在眼前。这就是京营驻地?与其说是军营,不如说是一片巨大的、被遗忘的贫民窟!

营墙低矮破败,不少地方已经坍塌,豁口处只用些烂木头和破草席勉强堵着,形同虚设。营门倒是还在,两扇巨大的木门早已腐朽不堪,油漆剥落,布满了虫蛀的孔洞。门楼上悬挂着一块摇摇欲坠的木匾,上面“神枢右掖三所”几个模糊不清的大字,在寒风中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掉下来。

营门口,没有想象中的岗哨森严。只有一个穿着破烂鸳鸯战袄、裹着件看不出原色破棉袍的老兵,蜷缩在门洞里避风。他怀里抱着一杆锈迹斑斑、连枪头都歪斜了的长矛,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口水顺着花白的胡子流到胸前,结成冰碴。一股浓烈的劣质酒气混合着老人身上特有的酸腐味,隔着老远就能闻到。

张世杰和赵铁柱走到门前,那老兵依旧鼾声如雷,毫无察觉。

“咳!”赵铁柱皱着眉头,上前一步,重重咳嗽了一声。

那老兵猛地一哆嗦,茫然地睁开浑浊的老眼,看到眼前两个穿着干净棉袄、腰挎新刀(赵铁柱那把)的人,尤其是张世杰腰间那块显眼的铜牌,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茫然。他手忙脚乱地想站起来行礼,却因为腿脚麻木而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怀里的破长矛也“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小…小的…参见…参见大人…”老兵佝偻着腰,声音嘶哑含混,带着浓重的口音,努力挤出一丝谄媚的笑容,露出满口黄黑的烂牙。

张世杰没有看他,目光越过低矮的营门,投向营内。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复杂、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混合了劣质烟草味、汗馊味、尿臊味、腐烂食物味、牲口粪便味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如同死水般陈腐气息的恶臭!这味道,比贫民窟更加浓郁,更加令人窒息!

营内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入眼是一片巨大的、泥泞不堪的校场。积雪融化后的黑泥和污水混合在一起,形成一个个深浅不一的烂泥塘。几条歪歪扭扭、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土路,像烂肠子一样在泥泞中蜿蜒。校场边缘,散乱地堆积着各种垃圾:破草席、烂木桶、发霉的稻草、啃剩的骨头、甚至还有几具不知是什么小动物的腐烂尸体,上面落满了嗡嗡作响的绿头苍蝇!

校场中央,竖着几根光秃秃的旗杆,旗子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子,在寒风中凄凉地矗立着。旗杆下,几个同样穿着破烂鸳鸯战袄的军汉,正围着一小堆冒着青烟的垃圾火堆烤火。他们缩着脖子,双手拢在袖子里,眼神麻木呆滞,如同泥塑木雕。火堆旁,散落着几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盛着些黑乎乎的、不知名的糊状物。

营房?那些勉强能称之为营房的建筑,歪歪斜斜地散落在校场周围。大多是低矮的土坯房,茅草屋顶早已被积雪压塌了大半,露出黑黢黢的椽子。墙壁上裂缝纵横,糊着泥巴和破草。窗户?大多只剩下空空的窗洞,用破草席或烂木板勉强遮挡着寒风。几扇破旧的门板斜挂在门框上,在风中发出“吱嘎吱嘎”的呻吟。

没有操练的号令,没有整齐的队列,没有兵器碰撞的铿锵。整个营地,死气沉沉,如同一片巨大的、被遗忘的坟墓。只有寒风呜咽着穿过破败的营房和空旷的校场,卷起地上的枯草和垃圾,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偶尔有几声有气无力的咳嗽,或是不知哪里传来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咒骂,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这就是京营?拱卫京畿、号称大明最后屏障的京营?!

张世杰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寒意,比腊月的寒风更加刺骨,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尽管前世记忆中对明末军备废弛有所了解,但眼前这活生生的、赤裸裸的腐朽糜烂,其冲击力依旧远超想象!

这哪里是军营?这分明是比流民窝棚还不如的垃圾场!是藏污纳垢、滋生蛆虫的泥潭!是帝国躯体上流着脓血的巨大毒疮!

“大人…您…您是来上任的总旗大人?”那老兵见张世杰久久不语,只是脸色冰冷地扫视着营内,心中更加忐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张世杰没有回答,他缓缓抬起脚,踏入了营门。靴子踩在门口泥泞的黑冰上,发出“咯吱”一声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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