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京城流民哀鸿声(1/2)
李忠那包着碎银子的粗布钱袋,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在张世杰心底漾开的不是暖意,而是更深的寒冽。国公府内,嫡系一房克扣盘剥,视他如草芥;府外,李忠老娘那样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贫民,又何止千万?这大明的根子,怕是从里到外都烂透了。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冰冷东西,压在了他本只为自身生存而挣扎的心头。
“福伯,” 张世杰的声音在清晨的寒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备身厚些的旧衣裳,今日,我想出府看看。”
张福正弯腰拨弄着炭盆里最后一点将熄未熄的余烬,闻言动作猛地一顿,浑浊的老眼惊愕地抬起:“少爷?您要出府?这……这外头乱得很!流民遍地,盗匪也……” 他话没说完,但那份担忧几乎要溢出来。府里尚且步步惊心,少爷这身份贸然出去,万一有个闪失……
“正因为乱,才更要亲眼看看。” 张世杰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困在这四方天井里,看到的永远只是张之极、刘氏的嘴脸。这大明朝,到底烂成了什么样子?总得亲眼看看,心里才有数。”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倒灌进来,吹得他额前碎发飞扬。远处府邸高墙之外,灰蒙蒙的天空低垂,压着这座庞大而腐朽的帝都。
张福看着少爷单薄却挺直的背影,那背影里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凝。他张了张嘴,最终把劝阻的话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唉……老奴这就去准备。少爷,千万……多加小心。” 他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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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公府那扇象征着无上权势与森严等级的朱漆大门,在张世杰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哐当”一声闷响,隔绝了府内压抑的空气,却也将他彻底暴露在腊月京城残酷的寒风与更为残酷的现实面前。
扑面而来的,首先是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劣质煤烟燃烧的呛人硫磺味、人体长时间不清洁积累的浓重汗馊味、牲畜粪便的腥臊气、食物腐败的酸臭,还有……一种若有若无、却顽固地钻进鼻腔深处的**尸体的腐臭**。这几种气味在冰冷刺骨的空气中混合、发酵,形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属于末世的污浊气息,狠狠呛了张世杰一口,让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肺腑间一片火辣辣的冰凉。
他裹紧了张福找出来的那件最厚实、却也打着补丁的旧棉袍,拉低了遮风的破毡帽帽檐,只露出一双沉静而警惕的眼睛。张福紧跟在他身后半步,同样裹得严实,浑浊的老眼紧张地扫视着四周,一只枯瘦的手下意识地拢在袖中,似乎捏着什么防身的硬物。
国公府所在的区域,毗邻皇城,本是勋贵官宦云集之地。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还算宽阔,两旁高门大户鳞次栉比,朱门紧闭,门口的石狮子在寒风中沉默地龇着牙。然而,即便是这权贵脚下的“净土”,也早已被汹涌的浊流侵蚀得面目全非。
街道两旁,那些原本气派的府邸墙根下、高大的牌坊阴影里、甚至紧闭的朱红大门前那几级冰冷的石阶上,挤满了人。他们不是行人,而是……一片片、一堆堆蠕动着的、活着的“阴影”。
那是流民。数不清的流民。
他们像被无形的巨手随意丢弃的破布口袋,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大多数人身上只有单薄褴褛、难以蔽体的破衣烂衫,根本无法抵御腊月的严寒。皮肤冻得青紫发黑,裸露在外的脚踝和脚掌肿胀溃烂,流着黄水,凝结着紫黑色的血痂。一张张面孔被风霜和饥饿刻满了深深的沟壑,眼神空洞麻木,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丝毫生的光彩,只有对寒冷、饥饿和死亡的无限恐惧与绝望。一些妇女紧紧抱着怀里的婴孩,用自己同样冰冷瘦弱的身体徒劳地试图给予一点温暖,婴儿的哭声微弱得如同濒死的小猫,断断续续,很快又会被更沉重的死寂吞没。
张世杰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绝望的脸。他看到角落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蜷缩成一团,身上盖着几片破草席,早已冻僵,脸上还凝固着临死前痛苦扭曲的表情。旁边一个瘦得只剩骨架的男人,眼神空洞地望着老妪的尸体,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彻底的麻木,仿佛那只是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冰冷的物件。死亡在这里,如同呼吸般寻常。
“让开!滚远点!脏了爷的靴子!”
一声粗野的呵斥伴随着清脆的马鞭破空声响起。
张世杰循声望去。只见一辆装饰华丽、挂着厚实锦缎帘子的马车,在几个健壮豪奴的簇拥下,正试图穿过这条被流民占据了大半的街道。一个豪奴手持马鞭,毫不留情地抽打着一个因冻饿而行动迟缓、没能及时闪开的流民老汉。鞭子落在老汉单薄的脊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绽开一道血痕。老汉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不长眼的贱骨头!”豪奴骂骂咧咧,一脚踹开老汉,马车毫不停顿地碾过老汉散落在地上的破碗,扬长而去。车轮卷起的尘土和雪沫,扑了周围流民一脸。
张世杰的拳头在宽大的袖子里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一股冰冷的怒意在胸腔里翻腾。权贵!这就是大明的权贵!视人命如草芥!然而,更让他心头发冷的是周围流民的反应。他们只是默默地、更加瑟缩地往墙根里挤了挤,连一丝愤怒的涟漪都没有。仿佛那被鞭打、被践踏的,不是他们的同类,而是路边一块碍眼的石头。长期的压迫和绝望,早已磨灭了他们反抗的意志,只剩下卑微求生的本能。
“少爷……”张福在他身后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带着忧虑和一丝恐惧,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冲动。
张世杰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混杂着绝望与污浊的空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怒火。他知道,此刻的愤怒毫无意义。他松开紧握的拳头,指甲在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印痕,沉默地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泥泞的冰面上,沉重而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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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靠近内城的几座主要城门,尤其是正阳门一带,景象便越发触目惊心,如同人间炼狱的入口。
高大的城门楼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城墙上布满了刀砍斧凿的痕迹和暗红色的污迹,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惨烈。城门并未完全关闭,留着仅供车马通行的缝隙。然而此刻,门洞内外早已被汹涌的人潮彻底堵塞。
这里聚集的流民数量,比国公府附近街巷多出十倍、百倍!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尽头。他们像一股由绝望汇成的、污浊粘稠的洪流,缓慢而艰难地向着那道象征着京城、象征着最后一丝渺茫生路的城门缝隙蠕动。哭喊声、哀嚎声、叫骂声、孩童尖利的啼哭声、兵丁粗暴的呵斥声……无数绝望的声音汇聚成一股巨大的、令人心神俱裂的声浪,在城门洞内反复冲撞、回响,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求求军爷!放我们进去吧!孩子快冻死了!”
“官老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三天没吃东西了!”
“娘!娘!你醒醒啊娘!别丢下我!”
“滚开!都滚开!再往前挤格杀勿论!”
维持秩序的兵丁们穿着肮脏破旧的号衣,脸上带着麻木和暴戾的神情。他们手持长枪或腰刀,组成一道稀疏的人墙,粗暴地用枪杆抽打、用脚踹踢着试图靠近的流民。每一次抽打,都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和人群一阵更大的骚动。
城门洞内,空气污浊得几乎令人窒息。汗臭、屎尿臊臭、血腥味、还有浓烈的、无法掩盖的**尸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足以让钢铁都生锈的恐怖气味。张世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牙关,才勉强压下呕吐的欲望。目光所及,门洞两侧的角落里,横七竖八地堆叠着许多“东西”。那是冻饿而死的尸体。有的蜷缩着,像睡着的婴儿;有的则僵直地伸着手臂,五指张开,仿佛在绝望地抓向那永远无法触及的生天。一些尸体已经开始腐烂,露出森森白骨,引来成群的乌鸦在城头盘旋聒噪,时不时俯冲下来啄食。一些还活着的流民,就瑟缩在离这些尸体不远的地方,眼神空洞,对近在咫尺的死亡和腐臭,似乎已经失去了感知的能力。
“粮!粮来了!”
不知是谁嘶哑地喊了一声,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瞬间,死水般的人群爆发出恐怖的骚动!无数双枯瘦如柴、布满冻疮的手伸向空中,无数张干裂流血的嘴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人们疯狂地向城门洞内一个方向涌去,互相推搡、践踏!惨叫声、哭嚎声、骨头断裂的脆响此起彼伏!
张世杰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踉跄了几步。一个瘦小的身影被撞倒在他脚边,是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几乎无法蔽体的单衣,小脸冻得青紫,惊恐地瞪大眼睛,嘴里发出微弱的、不成调的呜咽。一只肮脏的大脚眼看就要踩踏在她身上!
张世杰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他猛地侧身,用尽全身力气将旁边一个推搡的壮汉撞开半步,同时弯腰,一把将那小女孩从冰冷的泥泞地上捞了起来,紧紧护在怀里。一股刺骨的冰冷和剧烈的颤抖瞬间透过薄薄的棉袍传递到他的胸口。
“滚开!别挡道!” 被他撞开的壮汉恶狠狠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有对食物的疯狂渴望,根本无视张世杰怀里瑟瑟发抖的孩子,抡起拳头就要砸来!
“少爷小心!” 张福惊骇欲绝,想也不想就扑过来挡在张世杰身前。
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一个装满粮食的麻袋被人从城门内侧的某个高处用力抛了下来,重重砸在人群边缘的空地上。麻袋口裂开,黄澄澄的粟米如同金色的瀑布般倾泻出来!
所有的疯狂瞬间找到了新的宣泄口!人群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发出震天的嚎叫,不顾一切地掉头扑向那袋散落的粮食!那壮汉也立刻忘记了张世杰,红着眼加入了争抢的行列。无数双黑乎乎的手疯狂地抓挠着地上的粟米,塞进嘴里,塞进怀里,甚至塞进破烂的衣襟里,为了几粒米扭打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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