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府库贪墨初显影(2/2)

不知走了多久,仿佛穿越了漫长的冰河世纪,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线温暖的、橘黄色的光芒。

那是一处独立的小院,院门紧闭,门口挂着两盏明亮的琉璃风灯,在风雪中散发出稳定而温暖的光晕。门楣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两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大字——“静思”。

英国公张维贤的书房到了。

张全在院门前停下脚步,转身,斗笠阴影下的目光再次落在张世杰身上。此刻的张世杰,脸色已经由惨白转为一种病态的灰败,嘴唇青紫,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全靠一股意志力在强撑。风雪将他单薄的棉袍彻底打湿,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轮廓。他扶着冰冷的院墙,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拉风箱般的沉重杂音,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绝。

张全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上前一步,用他那并不强壮、却异常稳固的身体,为张世杰遮挡了一些正面的风雪。然后,他抬手,轻轻叩响了紧闭的院门。

“笃…笃…笃…”

三声轻叩,带着一种特定的节奏。

院内很快传来脚步声,一个同样穿着深色棉袍、面容沉静的小厮打开了院门。温暖的、混合着淡淡墨香和上好银霜炭火气息的热浪,瞬间扑面而来,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全叔。”小厮低声招呼,目光飞快地扫过张全身后如同雪人般狼狈凄惨的张世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但迅速恢复了平静。

“国公爷在书房?”张全问道。

“是,一直在等。”小厮侧身让开。

张全回头看了张世杰一眼,眼神示意。张世杰深吸一口气,肺部一阵剧痛,他强行压下喉咙里的腥甜,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挺直摇摇欲坠的身体,迈步踏入了这温暖如春、却可能比外面风雪更致命的院落。

脚下是干燥温暖、铺着厚实地毯的回廊,隔绝了外界的冰冷。两侧厢房寂静无声,只有正房书房窗户透出明亮而稳定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墨香,令人心神不宁。

张全引着张世杰,穿过回廊,来到书房门前。他停下脚步,低声道:“少爷稍候。”然后,他轻轻推开了那扇厚重的、雕着松鹤延年图案的楠木房门。

一股更加浓郁的书墨香气和暖意涌出。张世杰的目光越过张全的肩膀,投向室内。

书房很大,布置得古朴而厚重。靠墙是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线装古籍。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深远的山水古画,还有一副笔力雄浑的对联。屋子中央,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端坐着一个身影。

英国公张维贤。

他并未穿着蟒袍玉带,只穿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家常直裰,外面随意披着一件玄色棉袍。花白的头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此刻,他正微微低着头,就着案头一盏明亮的琉璃宫灯,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一份卷宗。灯光映照着他清癯而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庞,眉头微蹙,眼神锐利而沉凝,仿佛沉浸在某种深奥的棋局之中。那份专注和平静,与昨夜风雪陋室中那个深不可测的老人判若两人。

张全悄无声息地走到书案旁,垂手肃立,如同融入阴影的一部分。

张世杰站在门口,温暖的空气包裹着他冰冷的身体,反而让他被风雪冻得麻木的知觉开始复苏,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剧烈的寒冷和虚弱感,以及肺部火烧火燎的疼痛。他强撑着,没有立刻进去,目光飞快地扫过书房内部。

书案上,除了那份卷宗,还散落着几本摊开的账簿。账簿的封面颜色陈旧,正是英国公府府库的制式!其中一本摊开的页面,墨迹犹新,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米粮采买的条目!而在账簿旁边,赫然放着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小包——正是张福塞给张全的那包“药”和刘氏的克扣条子!

张世杰的心猛地一跳!果然!祖父收到了!而且…已经开始查了!他目光的余角落在那本摊开的米粮账簿上,前世审计师的本能让他瞬间捕捉到几个异常的数字!那价格…果然虚高得离谱!

就在这时,张维贤似乎看完了卷宗,缓缓抬起头。那双阅尽沧桑、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站在门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张世杰。

没有问候,没有寒暄。

他的目光在张世杰那身湿透结冰、破旧不堪的棉袍上停留了一瞬,扫过他灰败的脸色和深陷的眼窝,最终落在他紧攥着算盘、因寒冷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的手上。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银霜炭火在紫铜火盆中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遥远的风雪呜咽。

张维贤的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重压。他缓缓抬起手,枯瘦的食指,轻轻点了点书案上那个油纸包,又点了点旁边摊开的府库账簿。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冰珠砸落在玉盘上:

“说说吧。刘有财这账…怎么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