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京城流民哀鸿声(2/2)

张世杰抱着怀里轻得像片枯叶的小女孩,站在疯狂的人潮边缘,如同怒海狂涛中的一叶孤舟。他看着眼前这幅比地狱更惨烈的景象,抱着孩子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小女孩冰冷的体温和微弱的呼吸,像针一样刺着他的心。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这个时代最底层的绝望和疯狂。

“福伯……我们走。”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沉重。他抱着小女孩,在张福的竭力护持下,艰难地挤出这片疯狂混乱的区域,走向相对空旷些的城墙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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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城门那片令人窒息的地狱,张世杰抱着小女孩,在张福的指引下,拐进一条相对僻静、堆满垃圾和积雪的小巷。这里也蜷缩着不少流民,但数量少些,气氛也稍微……死寂些。

他找了一处背风、稍微干净点的墙角,小心翼翼地将小女孩放下。小女孩依旧在发抖,牙齿咯咯作响,眼神惊恐而茫然,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张世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最厚实的旧棉袍,裹在小女孩单薄的身上。棉袍很大,几乎将她整个包了起来,只露出一张青紫的小脸。

张福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硬邦邦、颜色发黑的杂粮饼子。这是他早上偷偷藏下的,原本是两人应急的口粮。他掰下一小块,小心地递到小女孩嘴边。

小女孩的鼻子抽动了一下,茫然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她几乎是本能地张开干裂的小嘴,用尽力气咬住那小块饼子,贪婪地咀嚼起来,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佳肴。

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张福的喉头滚动了一下,眼中满是悲悯。张世杰则沉默地蹲在一旁,目光扫过巷子里其他蜷缩的身影。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靠墙坐着,怀里抱着一个更小的婴儿。婴儿异常安静,小脸泛着不正常的青灰色。男人眼神空洞,只是机械地、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襁褓,仿佛那孩子只是睡着了。

“老丈,”张世杰尽量放柔声音,问旁边一个看起来还有些神志的老者,“这……粮价如今几何?”

老者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张世杰一眼,似乎觉得他穿着还算齐整(脱了棉袍后里面是普通布衣),不像流民,便扯着干哑的嗓子,带着浓重的哭腔道:“粮?哪还有粮啊!官仓……官仓都空了!就是有粮,也贵上天了!上好的粳米,一石……一石要一两八钱银子!麦子也要一两二钱!我们……我们就是把骨头熬成油,也买不起一粒米啊!”

“一两八钱……”张福在旁边倒吸一口冷气,声音发颤,“崇祯元年……才不过七钱银子一石啊!这才几年?翻了一倍还多?” 作为府里的老人,他对物价的变迁有着深刻的记忆。这飞涨的速度,简直是在喝人血!

“七钱?那是老黄历喽!” 老者凄苦地摇头,枯瘦的手指指向巷子深处,“看到没?那边,王记粮铺……昨天贴的牌子,粳米,二两一石了!二两啊!这……这还让不让人活了!造孽啊!” 他老泪纵横,却流不出多少泪水,只剩下干嚎。

张世杰的心彻底沉了下去。米珠薪桂!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天灾,而是人祸!是那些囤积居奇、发国难粮的硕鼠!是这整个腐朽透顶的体系,在敲骨吸髓地榨干最后一点民脂民膏!他看着怀里还在努力啃着杂粮饼的小女孩,再看看巷子里那些麻木等死的面孔,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愤怒在胸腔里燃烧。前世历史书上冰冷的数字——“明末粮价飞涨”、“饿殍遍野”——此刻化作了眼前活生生的、地狱般的景象,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那……朝廷呢?官府……没有开仓放粮?没有赈济?” 张福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期盼和绝望。

“赈济?” 老者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几声短促而凄厉的干笑,“粥棚?是有!一天一顿,稀得能照见人影!去晚了?连影儿都捞不着!还得挨兵爷的鞭子!放粮?官仓的粮……嘿嘿……都进了谁的口袋?”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刻骨的怨毒,却不敢明言,只是用枯瘦的手指,颤抖地、隐晦地朝着皇城和内城那些高门大户的方向指了指。

答案不言而喻。

张世杰沉默地站起身。寒意顺着脚底往上爬,比刚才脱掉棉袍时感受到的寒冷更甚,那是透骨的冰凉。他示意张福把剩下的几块杂粮饼子都留给那老者和小女孩。

就在这时,巷子深处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是那个抱着婴儿的男人!他怀里的孩子,那异常安静的小生命,身体猛地抽搐了几下,小脑袋无力地歪向一边,再也没了动静。男人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绝望哀嚎,紧紧抱着那小小的、已然冰冷的身体,用额头疯狂地撞击着身后冰冷的墙壁,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鲜血顺着他的额角流下,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绝望地哭喊着:“儿啊!我的儿啊!是爹没用!是爹没用啊!”

那凄厉绝望的哭嚎,如同最后的丧钟,狠狠敲打在张世杰的耳膜上,也敲打在他冰冷的心头。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人间至悲的一幕,拉起还在抹眼泪的张福,声音嘶哑而决绝:“走!”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再看下去,他怕自己胸腔里那股冰冷的愤怒会彻底失控地燃烧起来,烧毁理智,也烧毁他目前仅有的一点自保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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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的路,比来时更加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刀锋上。

张世杰沉默地走着,身上只剩单薄的夹袄,寒风轻易地穿透布料,带走他仅存的热量。但他似乎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心头压着一块万钧巨石,沉得他喘不过气。脑海里反复闪现着城门洞里的疯狂践踏、墙角冻毙的尸体、小女孩冰冷的颤抖、老者绝望的控诉,以及最后……那男人抱着死婴撞墙的凄厉惨嚎。

“一两八钱……二两……” 粮价飞涨的数字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神经。“官仓空了……进了谁的口袋?” 老者那隐晦的一指,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烫在了他对这个时代最后一丝天真的幻想上。勋贵?文官?还是……那高高在上的紫禁城?

“少爷……” 张福的声音带着哭腔,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老仆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他看着少爷单薄挺直却微微颤抖的背影,心疼得无以复加。“这……这世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他像是在问张世杰,又像是在问这无情的苍天。

张世杰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脚下被踩得乌黑泥泞的积雪。这雪,掩盖不了罪恶,只会让冻毙的尸骨更加冰冷刺目。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愤怒在他心底积聚、压缩,几乎要冲破胸膛。

“福伯,”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像冰层下的暗流,蕴含着可怕的力量,“你看到了吗?这就是大明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这朱门里的酒肉,是蘸着人血吃的!这冻死的骨头,堆起来,足够把这座皇城都埋了!”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远处巍峨宫阙模糊的轮廓,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嘲弄。

张福被他眼中那从未有过的、近乎实质的寒意惊得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抓紧了少爷的胳膊,生怕他被这残酷的现实彻底压垮。

就在这时,一阵寒风卷过街角,带来几片破碎的纸屑,打着旋儿落在张世杰脚边。他下意识地低头瞥了一眼。

那是一张被撕破的、沾满泥污的告示残片。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但几个关键的词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刺痛了他的眼睛:

“……加征……辽饷……每亩……九厘……”

辽饷!又是辽饷!辽东战事吃紧,朝廷财政崩溃,这沉重的负担,最终全部转嫁到了这些已经濒临绝境的百姓头上!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成了点燃这遍地干柴的最后一粒火星!

“呵……” 张世杰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冷笑。他弯下腰,伸出冻得通红、微微颤抖的手指,捻起那片肮脏的告示残片。冰冷的纸张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这个时代最深的恶意和腐朽。

他缓缓直起身,将那片残纸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冰冷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指节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虬起,微微跳动。手心的那片残纸,被捏得扭曲变形,如同这个千疮百孔的王朝。

“总要做点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被寒风卷走,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像是在对张福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发下誓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张福看着少爷那仿佛要将那片纸捏碎、又仿佛要从中榨出最后一点希望力量的姿态,看着他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却异常沉静坚定的眼睛,心头猛地一颤。他仿佛看到少爷单薄的脊梁,正以一种决绝的姿态,试图扛起眼前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绝望。一股混杂着担忧、恐惧,却又有一种莫名激荡的情绪涌上老仆的心头。

“少爷……” 张福的声音哽咽了,他用力地点点头,佝偻的腰背似乎也挺直了些许,“老奴……跟着您!”

寒风卷着雪沫,呼啸着穿过空旷的街道,发出凄厉的呜咽。张世杰伫立在风中,单薄的身影在身后长长的、泥泞的脚印映衬下,显得异常孤独,却又透出一种磐石般的坚硬。他摊开手,任由那片被捏得不成样子的告示残片被寒风卷走,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中。

他最后看了一眼远处那片流民聚集的、如同巨大疮疤的城墙根,眼神冰冷而锐利,仿佛要将这人间地狱的每一寸惨状都刻进骨髓里。

然后,他猛地转身,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夹袄,大步向着英国公府那扇如同巨兽之口的朱漆大门走去。每一步落下,都在冰冷的积雪上留下一个清晰、坚定、带着沉重回响的脚印。

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吹得他脸颊生疼,却吹不散他眼底那团越来越盛的、冰冷的火焰。那火焰,名为愤怒,名为责任,名为……改变这该死的世道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