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隐忧难言时(2/2)
这低沉严肃的语气让简宁的睡意消散了几分,她微微侧过身子,在黑暗中试图看清丈夫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怎么了?单位有事?” 她的声音也放轻了。
“不是单位……是关于你说的,想回宣传科的事。” 李成钢斟酌着词句,感觉喉咙有些干涩,“我……不是拦着你进步,也不是怕你比我强……是真的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简宁的声音清醒了不少,带着疑惑,“宣传科工作累点,我知道,可……”
“不是体力上的累。” 李成钢打断她,声音更低,语速也放缓了,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雷区,“宁宁,你觉不觉得……现在的风向,有点……微妙?”
“风向?”
“嗯。” 李成钢深吸一口气,决定用她能理解的方式,“你看广播里、报纸上,最近提思想和路线斗争是不是越来越多了?文艺界、学术界……好像都在搞批判,要求‘纯洁思想’?”
“这个……是有一些报道。” 简宁承认,但还是不太明白,“可这跟咱们公安宣传有什么关系?我们宣传的都是政策法规、好人好事、治安防范。”
“正因为是宣传口,” 李成钢的声音带着一种莫名的凝重,“才更容易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宁宁,你想啊,宣传就是要紧跟形势,解读精神,对吧?可这‘形势’是什么?‘精神’怎么解读才算正确?今天上面说东是对的,明天可能风向一变,东就成了错的……甚至成了‘毒草’。”
他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微微绷紧了一点,继续道:“写稿子,编材料,挂标语……这每一个字,每一个口号,都可能是双刃剑。说得对,是紧跟形势;说得稍稍有那么一点……看起来不够鲜明,或者理解上有了那么一点点偏差……或者,仅仅是因为你写的稿子里,提到了某个后来被清算的人的一句正面评价……” 李成钢停顿了一下,似乎难以找到更直接又不暴露秘密的措辞,“……就可能惹上大麻烦。帽子扣下来,会非常重,重到……让人站不稳。”
黑暗放大了话语中的沉重感。简宁沉默着,消化着丈夫的话。她不是不懂政治,在那个年代生活的人,对“风向”“批判”这些词都有本能的敏感。但她一直觉得那是上面的事,离她这样埋头写稿、排版、下基层拍照的小宣传干事很远。
“你是说……宣传口……风险大?” 她迟疑地问,黑暗中眉头微蹙,“可大家都在干啊,也没见……”
“宁宁,” 李成钢用力搂了搂她,仿佛这样能给她传递一点力量,或者说服力,“‘没事’的时候,大家都没事。可一旦……需要抓典型,或者风向急转的时候,‘笔杆子’往往是首当其冲的。批判别人的人,也可能被别人用同样的方式批判。位置越高,目标越大,但哪怕在基层,沾上‘思想路线’的问题,那就不是工作失误那么简单了。”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在简宁心里激起了涟漪。她确实没往这么深层、这么险恶的方向想过。她以为的最大风险就是稿子写不好被领导批评,或者下基层采访辛苦点。丈夫此刻的“预感”,带着一种让她心惊的、近乎悲观的笃定。
“……可是,” 简宁的声音有些迷茫和不甘,“照你这么说,宣传口岂不是成了‘雷区’?那大家还怎么安心工作?总不能因噎废食吧?”
“我不是让你因噎废食!” 李成钢急忙解释,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工作是肯定要做的!我只是……只是希望你能慎重考虑。在后勤,工作内容相对单纯,风险小得多。你年轻,有想法,有时候……锋芒未必是好事。” 他顿了顿,语气软了下来,带着浓浓的恳求和担忧,“宁宁,我真的……就是怕。怕你太认真,写得太投入;怕你跟错了方向不自知;怕你被人当了枪使;更怕……万一有那么一天,那些批判的帽子会扣到你头上。我……” 他的声音有点哽,“我不能想象那种情况。”
这番剖白远比打哈哈和玩笑沉重得多,也更真实地袒露了李成钢深藏的恐惧。
简宁彻底沉默了。黑暗中,只有两人交缠的呼吸声。她能感受到丈夫胸膛里急促的心跳,感受到他手臂收紧的力量里蕴含着的强烈不安。他的话像冰冷的雨点,敲打着她原本火热的职业规划。
似懂非懂吗?不,她懂了丈夫的担忧指向何方。那种担忧源于对政治动向的某种模糊却又深刻的“预感”。但她又不能全懂——为什么丈夫会有如此强烈且具体的担忧?为什么他认定宣传口在未来风险会急剧放大?
这种介于“懂”与“不懂”之间的状态,让她心里乱糟糟的。一方面,她本能地觉得丈夫的担忧太过沉重,甚至有点“杞人忧天”,时代洪流中,个人哪能看得那么清楚?另一方面,丈夫从未用如此郑重的语气和她谈过工作,他那份发自内心的恐惧和爱护,她又真切地感受到了。
“成钢……” 她轻轻唤了一声,反手环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口,闷闷地说,“你说的……我心里有点乱。我没想那么远……就是觉得,在后勤待久了,人都懈怠了,不甘心。”
“我明白,我明白你不甘心。” 李成钢抚摸着她的背,声音疲惫又带着一丝释然,能把担忧说到这个份上,已是他的极限,“所以我说,你好好想想,不着急做决定。无论你最后怎么选,我都……” 他想说支持,但想到最坏的情况,那个词卡在喉咙里,“……都在你身边。”
他不想再说了。再说下去,要么暴露更多无法解释的“预感”,要么徒增她的烦恼。点到为止,让她自己去权衡。
“嗯。” 简宁低低地应了一声,没再追问究竟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也没反驳说他想太多。她只是更紧地依偎着他,仿佛要从这坚实的怀抱里汲取力量和安定感。
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窗外偶尔几声虫鸣。夫妻俩相拥着,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再说话。李成钢知道,种子已经种下,能否发芽,能长成什么样,他无法控制,只能祈祷。简宁则在一片茫然的心绪中,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向往的那条看似光明的宣传之路,下方或许真的隐藏着她未曾觉察的湍流。丈夫那沉重的“预感”,像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霾,悄然笼罩在她心头。
就在这时,旁边小床上传来一阵细微的呜咽和踢腾声。两岁的李思源醒了,大概是尿憋得难受,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儿子啼哭瞬间打破了房间里的凝重气氛。
“哎呦,小祖宗醒了!”简宁立刻从丈夫怀里挣出来,掀开被子下炕,“准是又尿炕了!”语气里是熟悉的、带着点无奈的母亲式焦急。
李成钢也赶紧坐起身,摸黑去够灯绳:“我来我来,你慢点。”
昏黄的灯光亮起,照着小床上哭得小脸通红的李思源。刚才那番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关于未来的隐忧和预判,瞬间被眼前这泡新鲜热乎的童子尿和手忙脚乱换尿布的场景冲得烟消云散。
李成钢看着媳妇麻利地给儿子收拾,认命地帮忙递上干爽的尿布。夜还长,日子也还长。有些风雨,只能到时候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