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暑气蒸腾(2/2)
李成钢背靠着冰冷晃动的车厢板,身体随着卡车颠簸微微起伏,他没有立刻参与议论,只是眯着眼睛,透过车厢缝隙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被烈日灼烤得扭曲的街景。两世为人历练让他不会轻易表露过激情绪,但洞悉力却更敏锐了。
他低声接话,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投入死水:“最关键两点:一是承诺变了废纸,信任彻底崩了;二是这一年多,他们拿的是最低等的学徒工资。”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在车厢板的木茬上蹭了下,“这点钱,在城里糊口都紧巴,更别说养家了。指望这点积蓄回农村重新置办家当、撑到下一季收成?做梦!这群人,走投无路,身后就是悬崖,不闹翻天,才叫怪事。”
他的话精准地点中了要害,车厢里短暂的沉默更加压抑。钟磊和易鑫都看向李成钢,眼神复杂,既有认同,也有对他能将问题看得如此透彻的叹服,以及对他预言的“闹翻天”所带来的沉重担忧。
卡车一路颠簸,终于抵达了石景山钢铁厂。距离高大的厂门还有一段距离,喧嚣声浪就扑面而来,夹杂着愤怒的呼喊、悲怆的哭嚎和一些含混不清的咒骂。空气里弥漫着焦躁、绝望和一种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厂门口,黑压压的人群聚集着,像一片愤怒的海潮,不断冲击着工厂紧闭的铁栅栏大门和门前那条象征性的警戒线。他们大多是青壮年男性,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脸上刻着长期劳作的风霜和此刻的激愤。也有人带着家属,妇女抱着懵懂的孩子,老人拄着拐杖,眼神空洞而绝望。横幅被高高举起,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我们要活路!”“还我工作!”“政府说话要算数!” 字字泣血。
带队领导神色严峻,立刻下车与现场指挥人员接头,快速沟通情况。命令很快层层下达:所有学员和在职公安民警,立刻下车,配合现场公安民警和民兵一起,按小队排成严密的人墙,构筑防线,将聚集的人群与厂区隔开,确保工厂大门畅通,防止冲击!
李成钢动作麻利地跳下车,闷热裹挟着人群的汗味、尘土味和绝望的气息瞬间将他包围。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衣帽,和身边的同事们一起,随着口令,挺直腰板,面朝人群,在距离工人们几米远的地方,排成了第一道人墙。他们穿着制服,代表着此时的秩序力量,像一道白色的堤坝,横亘在愤怒的“海潮”与冰冷的钢铁厂大门之间。
烈日灼烤着大地,也灼烤着每个人的神经。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李成钢站在人墙中,目光冷静地扫视着对面的人群。他看到了那些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看到了女人脸上无助的泪水,看到了孩子惊恐的眼神,也看到了深藏在绝望背后的茫然——就像当年意气风发砸锅卖铁进城的那批人,如今却被时代的巨轮无情地甩出了轨道。
他的内心如同被巨石压住。不仅仅是因为眼前这令人窒息的局面,更因为他来自后世的记忆像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心头。石景山这两千多人,仅仅是冰山一角!整个华夏大地,此刻正有整整两千八百万城镇工人和他们的家属,在“精简城镇人口,支援农业生产”的政策下,被迫离开他们赖以生存的岗位和刚刚建立起来的城市生活,被遣返回他们或许早已陌生的农村。这庞大的数字背后,是无数破碎的家庭、被掐断的生计和被深深挫伤的信任。李成钢知道,这巨大的社会震荡,将会在未来几十年里,埋下多少难以消弭的隐患?历史的沉重感,从未如此刻骨地压在他的肩头。
“还我工作!”
“我们要吃饭!”
“骗子!说话不算话!”
……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前排几个情绪激动的工人双目赤红,用力推搡着前面的人,试图冲破这道单薄的人墙防线。唾沫星子甚至溅到了李成钢和他前排同事的脸颊上。
“同志!冷静!请保持冷静!不要冲击!” 旁边的年轻民警钟磊,用尽全力喊着,声音在巨大的喧嚣中显得那么微弱。他的脸上带着紧张和一丝不忍。
一个年轻工人奋力挤到最前排,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几乎要戳到李成钢的警服上,声音嘶哑绝望:“公安同志!你评评理!我一家老小都指着这点工资活命啊!当年生产队敲锣打鼓把我送来,说当工人光荣,我把田地交给队里了!现在厂里一句话就不要我们了?让我们回去?地早让别人种了!我们回去住哪儿?吃什么?!你们说说,这让我们怎么活?!” 年轻人的眼泪混着汗水滚落,每一句话都像沉重的锤子,砸在现场每个人的心上。
李成钢没有躲闪工人的目光,也没有轻易开口承诺什么。他理解这份沉痛,但他更清楚自己的职责和当下的底线。他只能绷紧身体,稳稳地站在原地,用沉默而坚定的姿态回应着对方的质问,同时用余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防止有人趁乱做出过激举动。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粘在衣服上,但他纹丝不动。丰富的经验告诉他,此刻任何多余的解释或同情的话语都可能是火上浇油,唯有坚守岗位,维持住这条最后的秩序防线,才能避免更大的混乱和悲剧发生。
铁门前,一方是走投无路的绝望,一方是肩负维稳重任的沉默。七月的骄阳无情地炙烤着这片土地,也炙烤着两个艰难时代夹缝中的灵魂。汗珠砸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蒸腾消失,如同那些被时代洪流轻易抹去的个体命运。对峙,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与爆发的边缘,无声地持续着。李成钢的心,沉得像灌满了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