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风起时分(2/2)

李成钢在心里飞快地比较着。老汉摊加一成,精干汉子摊“贵点”,胖女人报的数……虽然也是涨的,但幅度却是三个摊子里最小的!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伸手又捏起一把高粱米,反复看了又看,甚至捻开一粒用指甲掐了掐硬度,动作慢条斯理,极有耐心。

“大姐,你这米……该不是陈的吧?”他故意慢吞吞地问。

胖女人眼睛一瞪,嗓门略高了一点:“哎哟同志,这话说的!青天白日我这做买卖的能坑人?你看看这颜色,闻闻这味儿,新米!陈米能有这劲儿?”她抓起一把米,凑到李成钢眼前,“你看看!再看看!我这人最实在!要不是……要不是家里急着用钱周转,这价我都不舍得放!”后半句她又压低了声音。

李成钢心里基本有数了。他又指了指旁边另一袋玉米面:“那个呢?”

又是一番比较后,他最终在胖女人这里称了三十斤高粱米——耐储存,顶饿,是粗粮里的首选;又犹豫了一下,咬牙称了十斤玉米面。高粱米和玉米面哗啦啦倒进他带来的两个旧布袋里,布袋立刻变得沉甸甸、鼓囊囊。他仔细地扎紧袋口,把袋子挪到墙根边靠着。

粮食有了着落,心里踏实了一半。可那股子挥之不去的隐忧还在。李成钢的目光扫过摊子角落——那里孤零零地摆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玻璃瓶和瓦罐,里面装着黄澄澄、略显浑浊的液体。空气里的生豆油烟味,主要就来自这里。

油!这才是真正的命脉。不吃油,光啃窝头、喝糊糊,肚子填得再饱,没一会儿就饥肠辘辘,吃得还多。李成钢很清楚这一点。他更清楚,风声已经不对了,再过些时候,别说黑市,就是粮店里那点可怜的食用油定量,恐怕也会被压缩到让人绝望的地步。他走到胖女人的油罐子前。

“菜籽油啥价?”他看着罐子里清亮一些的油问。

胖女人刚才做成了一笔粮食生意,脸色缓和了些:“菜籽油?这可是正经好东西,炒菜香,不糊锅,比豆油强。就是……有点小贵。”她报了个数。

这价格一出口,李成钢腮帮子都下意识地咬紧了。简直是在割肉!比上个月他买时,几乎翻了个跟头!他盯着那油罐里黄亮亮的油,仿佛看到它在无声地流淌着金子。

“大姐,你这……也太狠了。”李成钢的声音有些发干。

胖女人撇撇嘴,一脸无奈:“同志,真不是我狠。现在榨油坊那边收菜籽都费劲,到处都缺油水。你看看我这罐,”她拍了拍旁边一个颜色更深、更浑浊的罐子,“这是豆油,便宜不少,可味儿冲,还爱冒烟,你要不要?”

李成钢没看那豆油罐。他盯着菜籽油罐,脑子里飞快地转着。粗粮有了,能扛饿。可没有油水,就像机器没了润滑,身体撑不住,粮食消耗反而更快。未来那眼瞅着要收紧的口子,油,必然是首当其冲被克扣的物资之一。食堂里那点油星子?想想就心慌。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混杂着尘埃、粮食和油脂味的冰冷空气,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从棉袄内袋深处掏出刚刚卖袜子得来的一卷钞票,数出几张明显带着体温的票子,拍到胖女人手里,声音低沉而坚决:

“就这个,菜籽油,买一个油篓子,给我打够十斤。”

胖女人接过钱,麻利地数了数,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显然对这单生意很满意。她利落地拿过一个擦拭得还算干净的油篓子,一看就很结实耐用。这瓶子比李成钢想象的要大不少。她用一根裹着细麻绳的长柄竹提子,小心翼翼地伸进油罐深处,手腕沉稳地一沉、一提,黄亮亮、粘稠的菜籽油就被提了上来,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诱人却沉重的光泽。提子对准油篓子,油液倾斜而下,发出“哗——哗——”缓慢而黏腻的声音。

李成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细细流淌的油线,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这声音,这色泽,在他眼里油维系生存必需的宝贵能量,是与即将到来的、油水寡淡甚至匮乏的漫长岁月对抗的最后一道防线。

油终于灌满了那个油篓子。胖女人拿了个木盖,盖好后,在木盖上方加压一块木板,用绳子将又在瓶口外面缠了几道麻绳加固,然后才递给李成钢。

篓子入手,冰凉沉重。李成钢收紧手指,将它稳稳地提住。他小心地把油娄和那两个装满高粱米、玉米面的粮袋放在一起。

他将粮食袋子甩上肩膀,一手紧紧拎着装油瓶的布兜,慢慢转过身。鬼市里的人似乎又多了一些,光线依然昏暗,人影晃动,低语声、咳嗽声此起彼伏。空气里那股混合着粮食尘土、生油味道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压抑气息,似乎更加浓重了。

他背着沉甸甸的收获,一步步朝着来时的胡同口走去。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每一步都踏在冰凉硬实的地面上。带着肩上沉重的粮食和手里冰冷的油娄,李成钢的身影再次融入黑暗,沿着来时复杂曲折的路线,如履薄冰般潜行。沉重的负担压在他肩头,每一次迈步都显得格外谨慎。他像一只在捕兽夹缝隙里穿行的狐狸,耳朵警觉地捕捉着身后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风声掠过枯枝的呜咽、远处不知谁家夜归人模糊的咳嗽、甚至是自己踩在薄冰上那极其细微的碎裂声,都足以让他瞬间停下脚步,屏息凝神,直到确认那只是夜本身的呼吸,才敢再次挪动步子。当熟悉的四合院那斑驳沉重的大门轮廓终于在巷口隐约浮现时,他那根一直紧绷的弦才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一点点。

回到前院自家屋门前,李成钢的动作变得更加轻柔。他侧耳贴在冰冷的木门上听了足有半分钟,确认屋内没有任何异常的动静,这才极其缓慢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摩擦声地摸出钥匙,插进锁孔,手腕以一种近乎停滞的速度转动。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在他身后被无声地关闭、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