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摸索”(2/2)
而康斯加和他同批入伍的原因,却叫人哭笑不得。“我奶奶攥着我手腕,说外星人从‘天外’来,天外肯定冷得能冻掉耳朵。”康斯加用军刀把苹果削得只剩薄薄一层皮,苹果肉在阳光下透着水红,“她怕把海南岛的橡胶林和水稻冻坏,非催我来参军‘挡一挡’,说咱人多,能用人墙把寒潮拦在大气层外。”
这些杂乱的念头在艾漠脑海里像走马灯似的飞转时,王星远已经把照片看得仔仔细细。他用指腹反复蹭着照片上苏浒的衣领,指尖拂过毛衣针脚的纹路,那些细密的针脚被阳光照得半透明,仿佛还残留着苏浒指尖的温度。忽然,他低笑一声,那笑声里裹着点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像尝到颗裹着糖衣的苦药,又像终于摸到了线头的寻宝人,“没错,就是他。”他屈指叩了叩照片上苏浒的右手。
苏诚的肩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筋骨,原本笔挺的军装肩线软塌塌地垂着,布料上的褶皱堆成一团,把他衬得像个被丢在角落的泄了气的布偶。他瘫坐回座位时,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铁皮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车厢都跟着微微晃了晃,头顶积着的灰尘簌簌落下,细沙似的扑在他军绿色的裤腿上,留下一片浅浅的白痕。心里那层萦绕多年、化不开的雾,此刻竟凝成了冰冷的雨丝,顺着心脏的轮廓缓缓渗进血液里——原来父亲真的藏着秘密,藏得比院子里那口盖着青石板、深不见底的老井还要深,井绳垂到底都探不到底,深到他活了十八年,竟从未察觉过一丝涟漪,连父亲每次晚归时袖口沾着的陌生泥土,都被他当成了寻常的田间尘。
他茫然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枯树枝桠光秃秃的,枝节扭曲得像老人的指骨,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张牙舞爪,像无数只从迷雾里伸出来的扭曲鬼手,抓得他眼皮发紧,连呼吸都带着涩味。忽然,一股强烈的冲动从心底蹿了上来,像野火烧过的草原上疯长的春草:等这次反击结束,一定要回家找父亲苏浒问个清楚!把那些被岁月糊住、蒙着灰尘的真相,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一刀刀地剖开,指甲缝里沾着辛辣的汁水也不管,哪怕最后会被呛得泪流满面,眼眶红肿得像兔子,也非要看看洋葱芯里藏着什么,是带刺的根茎,还是裹着血的秘密。
艾漠的心思同样乱成了一团缠满丝线的麻团,越想理越乱,线头在太阳穴里钻来钻去。她想起远在海外的父亲艾星凌,想起二叔每次接电话时那句程式化的“你爸在忙”,那声音里的闪躲像被猫追的老鼠,尾音总带着点仓促的颤,像怕被什么东西追上似的;想起他挂电话前总有无尽的欲言又止,喉咙里滚动的话语像堵在瓶口的石子,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得能砸伤人的呼吸,听筒里都能听见那声叹息撞在墙上的回音。那些过去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像无数根淬了冰的细针,密密麻麻地扎着她的太阳穴,疼得她眼前阵阵发黑,连鼻尖都泛出酸意。
她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通讯器,冰凉的金属外壳像块埋在雪堆里冻了整夜的石头,屏幕暗沉沉的,连一丝待机的微光都没有,贴在掌心能吸出皮肤的温度。或许该打个电话回去了……可话到嘴边,又被运兵车“哐当哐当”的轰鸣生生咽了回去,像一团被齿轮碾碎的碎布,纤维都绞成了渣,连个完整的音节都拼凑不出来,只在喉咙里留下一阵闷闷的堵胀感,像塞了团没嚼烂的棉花。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像块浸了水的青石似的秦叶江忽然动了。他飞快地瞥了眼身边没什么交流的人,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那弧度清晰得像慢镜头里的钟摆,带着点犹豫的滞涩,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他忽然朝着王星远右侧那个皮肤呈健康小麦色的男子扬了扬下巴,手腕带起的风扫过膝盖上的军帽,动作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有点莽撞的热情,像第一次学飞的雏鸟,扑棱着翅膀就往前冲。
那男子正低头专注地整理头上别着的信鸽造型金属装饰,指尖捏着细小的螺丝,动作轻得像在拈羽毛。阳光斜斜照在装饰的羽毛纹路上,泛着细碎的、流动的光,像把揉碎的金箔撒在他乌黑的发间,闪闪烁烁的,连发丝间藏着的细小头皮屑都染上了金辉,好看得紧。秦叶江清了清嗓子,喉结又滚了滚,声音在嘈杂的车厢里像被擦亮的硬币,显得格外响亮,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想要结交朋友的急切和生涩,尾音都透着点没藏住的紧张:“你好,我叫秦叶江!你叫什么?”
那男子闻声抬起头,露出一张干净的脸,皮肤是均匀的小麦色,像被阳光吻过的陶土,眼睛亮得惊人,像浸在山涧溪水里的玻璃珠,连水底的细沙都看得清,能清晰地映出秦叶江略显局促的表情——他攥着裤缝的手指关节泛白,眼下那颗小小的痣都因为紧张而微微抽动。他抬手把信鸽装饰往旁边拨了拨,露出光洁的额头,额角还留着点没褪尽的青春痘痕迹,然后弯起眼睛笑了,嘴角漾起两个浅浅的梨涡,像盛着两汪刚从泉眼里舀出来的清水,连阳光都在里面打了个旋:“我叫杨白梨,很高兴认识你。”
车厢里凝滞的紧张气氛,仿佛被这声清脆又带着笑意的“杨白梨”悄悄撕开了一道细缝,像冰面裂开的第一丝纹。一缕阳光像是寻到了这处缝隙,直直地钻了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窄窄的亮带,落在每个人紧绷的侧脸上,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暖光,连王星远指尖夹着的照片边角,都被照得泛出浅黄的光晕。空气里那股因秘密而凝结的寒气,终于有了一丝松动、融化的迹象,像早春屋檐下开始滴水的冰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