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0章 绿茶（2/2）

“三太子恕罪。”我拱了拱手，“属下今日点卯，未见三太子，听闻三太子身体抱恙，心下挂念。方才路过府外，见灯火通明，思忖三太子或未安歇，便冒昧前来探望。门卫……许是见我真君神殿令牌，未加阻拦。”我半真半假地说道，把闯入的责任推给门卫的“疏忽”和我对哪吒的“关心”。

“探望？”哪吒嗤笑一声，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李安如，你我之间，何时有了这份‘情谊’？少在这儿假惺惺的。我这里不欢迎你，赶紧滚！”他说得毫不客气，手指向门外。

我脸上笑容不变，不但没走，反而又向前走了两步，目光扫过桌上凌乱的酒具，语气平和地说道：“三太子看来心情不佳，一人独饮，易伤身，也易伤神。属下虽不才，也知人间有一说法，叫‘酒搭子’。”

“酒搭子？”哪吒眉头皱得更紧，眼神里满是疑惑和不耐，“什么玩意儿？”

“就是陪喝酒的人。”我解释道，“不必多言，不必多问，只是陪着喝几杯，免得一个人喝闷酒，太过孤寂冷清。”我说着，目光坦然地迎向哪吒审视的眼神，“三太子若觉烦闷，属下或可当此‘酒搭子’。喝完了，属下自会离开，绝不打扰。”

哪吒盯着我，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看口型像是在无声地骂着什么脏话。他的眼神在我脸上逡巡，似乎想从我平静的表情下找出什么阴谋诡计。厅内的气氛有些凝滞，只有灯火偶尔噼啪爆出一点灯花。

半晌，他忽然冷哼一声，手臂一挥，一个空着的青瓷酒杯从桌上滑出，稳稳地朝我飞来，速度不快，但带着一股劲风。

我伸手接住，入手微沉，冰凉。

“要喝就喝，少废话！”哪吒没好气地说道，抓起自己面前的酒壶，仰头又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溢出一些，他也懒得去擦。

“不过李安如，我警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肚子里有多少弯弯绕。你今天闯进来，想干什么，你自己清楚。别想在我身上耍什么花样，否则——”他放下酒壶，眼神陡然变得凶狠，“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真君也保不住你！”

“三太子言重了。”我仿佛没感受到他的威胁，拿着酒杯，自顾自地走到长案的另一侧，那里恰好有一张空着的椅子。我拂了拂并不存在的灰尘，坦然坐下。然后将酒杯放在桌上，伸手去拿离我最近的一个还未开封的酒坛。

拍开泥封，一股更加辛辣浓烈的酒气冲了出来。这酒显然不是天庭常见的琼浆玉液，更像是人间或者军中常见的烈酒。我给自己满上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动。

“属下今日前来，别无他意，真的只是见三太子烦闷，想来陪饮几杯。”我端起酒杯，看向哪吒，“至于耍花样……三太子神威盖世，明察秋毫，属下岂敢？”

哪吒又哼了一声，没再接话，只是抓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仿佛那酒是白水。

我也将杯中酒一口饮下。酒液滚烫灼热，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带着一股粗粝的劲道。我面不改色，放下酒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厅内陷入了沉默，只有倒酒、喝酒、杯盏轻碰的声音。气氛诡异而紧绷。哪吒不再看我，只是盯着自己杯中的酒，或者望着墙壁上那个巨大的“战”字发呆，眼神时而空洞，时而涌起激烈的情绪，又被强行压下。

几杯酒下肚，他似乎放松了一些，或者说，酒精让他更愿意打破这沉默。

“你倒是会挑时候。”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少了些最初的尖锐，“真君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摸进来了。怎么，在外面等了很久？”

我心中一凛，知道他虽然看似沉浸在情绪中，但警惕性并未放松。我坦然道：“并未等太久。只是远远瞧见真君离开，脸色似乎……不甚愉快。担心三太子，故才冒昧前来。”

“担心我？”哪吒重复了一句，语气满是嘲讽，“李安如，收起你那套吧。你是什么货色，我清楚得很。阴险，算计，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次的事情，说到底，还不是你出的‘好主意’！”

他说到最后，语气又激动起来，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发白。

我放下酒杯，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混杂着歉意和无奈的神情。

“此事……确是属下思虑不周，献了此计。”我低声道，“当时只想着如何能让西天罪证确凿，如何能最快推动局势，却未曾料到……”

我顿了顿，看了一眼哪吒的脸色，才继续道，“未曾料到真君行事，如此……果决周密。那些将士……唉。”

我叹了口气，语气诚恳：“三太子心中有气，属下明白。若三太子觉得有什么火气无处发泄，尽管冲属下来。此事，追根溯源，确是属下之过。”

哪吒猛地抬眼，死死盯住我，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他抓着酒壶的那只手骤然抬起，手臂上的肌肉绷紧，青瓷酒壶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咯咯”声，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他捏碎，然后狠狠砸到我脸上。

我坐在那里，没有躲闪，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眼神里没有挑衅，只有一种近乎认命的坦然。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最终，哪吒那只高举的手臂，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克制，放了下来。酒壶被重重地顿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里面的酒液溅出少许。

“少在这儿假惺惺地揽责任！”他恶狠狠地说道，别过头去，不再看我，“赶紧喝！喝完了赶紧给我滚！看见你就烦！”

我知道，他这算是暂时接受了我的“陪酒”身份，或者说，他内心深处，或许也确实需要一个人坐在这里，哪怕是他讨厌的人，跟他一起，缓解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孤愤和憋闷。

“是，三太子。”我从善如流，再次举杯，将杯中酒饮尽。烈酒烧喉，但我似乎渐渐适应了这股灼热。

又是一阵沉默的对饮。我喝得不急不缓，哪吒则是一杯接一杯，仿佛那不是酒，而是能浇灭心头块垒的什么东西。

“真君他……”我斟酌着，仿佛不经意地开口，“方才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想必也是心系三太子，特意前来宽慰吧？”

哪吒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讽刺的冷笑，没有回答，只是又灌下一杯酒。

我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看似理解的感慨：“其实……真君的做法，虽然……嗯，虽然冷血了些，但细想起来，或许正如他所言，此事关系太大，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有些手段，也不得不用。这也是……身在其位的无奈吧。”

“无奈？”哪吒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冷得像冰，“好一个‘无奈’！为了他的‘大计’，为了他的‘船’不翻，我那些兄弟就该死？就该被像垃圾一样清理掉，连个全尸都留不下？事后轻飘飘一句‘厚待家眷’、‘记入功劳簿’，就想了结？”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悲愤：“李安如，你少在这儿跟我打马虎眼！你也是从底下杀上来的，你也带过兵！你告诉我，如果你的兵，跟你几百年的老兄弟，前一刻还跟你并肩子杀敌，后一刻就被你效忠的主帅，因为一个‘可能泄密’的理由，像杀鸡宰狗一样处理掉，你心里是什么滋味？！嗯？！”

他猛地转回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我，胸膛剧烈起伏。

我迎着他的目光，沉默了片刻，缓缓放下酒杯。

“三太子问得对。”我的声音低沉下来，“若是我……心里也绝不会好受。将心比心，属下理解三太子的痛苦和愤怒。”

我顿了顿，看着他那双燃烧着怒火和痛苦的眼睛，语气变得更加平缓，甚至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引导意味：“只是……三太子，事已至此，再多的愤怒和痛苦，也换不回那些兄弟的性命了。真君他……毕竟是真君。他的眼界，他的考量，或许……真的与我们不同。他要顾全的‘大局’，或许真的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还要重。”

“大局？呵呵……”哪吒冷笑连连，抓起酒壶，却发现已经空了，他烦躁地将空酒壶扔到一旁，发出哐当一声响，又伸手去抓另一坛。“他的大局，就是他的野心！就是他的权位！为了这些，什么都可以牺牲！兄弟？袍泽？不过是他棋盘上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罢了！今天是我的人，明天呢？后天呢？会不会轮到你？轮到我？！”

他拍开新酒坛的泥封，直接对着坛口猛灌了几口，酒液顺着他下巴、脖颈流淌，打湿了衣襟。

我没有阻止他，也没有立刻接话。只是拿起酒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慢慢喝着。我的话，像投入滚油里的几滴水，已经在他心里激起了更剧烈的反应。

他需要发泄，需要把那些不敢、不能对杨戬直接说出来的话，倾倒出来。而我这半个“外人”，半个“始作俑者”，恰恰成了最合适的倾听者——因为我不属于他核心的圈子，因为我对杨戬也有复杂的情绪，更因为，我看起来“理解”他的痛苦。

厅内只剩下哪吒粗重的呼吸声和灌酒的声音。他不再说话，只是闷头喝酒，眼神时而愤恨，时而茫然，时而掠过一丝深沉的疲惫和……怀疑。

我陪着他，一杯接一杯。酒意渐渐上涌，但我头脑却异常清醒，冷静地观察着哪吒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

他握着酒坛的手，依然绷得很紧。

他偶尔瞥向门外方向的眼神，带着警惕，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他对杨戬那套说辞的抗拒和不信，几乎写在了脸上。

很好。

种子已经播下，只需要合适的温度和水分，就会发芽，生长，最终……破土而出。

我又陪他喝了几杯，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再待下去可能会惹他生疑或更加烦躁。于是，我放下酒杯，缓缓站起身。

“三太子，”我开口道，语气带着酒后的微醺，但眼神清澈，“酒也喝了不少了。属下……该告辞了。三太子也请早些歇息，保重身体。来日……方长。”

哪吒抬起醉意朦胧的眼，看了我一下，挥了挥手，含糊道：“滚吧。”

我没有再多言，微微躬身，然后转身，朝着厅外走去。脚步略微虚浮，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丝醉态。

走出厅门，风一吹，带来些许凉意。我没有回头，径直沿着来路，避开偶尔路过的仆役，再次从那处侧墙翻越而出，消失在沉沉的天色里。

身后，哪吒府邸的主厅中，灯火依旧通明，那浓烈的酒气和更深的孤愤，似乎还萦绕在空气之中。

我走在回居所的路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冰冷而幽邃的光。

哪吒这块坚冰，已经出现了裂痕。

而我，不介意在恰当的时候，让这裂痕，变得更深，更无法弥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