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清丈田亩(2/2)

济南行辕内,气氛凝重。陈矩的幕僚们得知京城的消息后,个个忧心忡忡。

“公公,如今德王反咬一口,朝中不少官员附和,张鲸又奉命查办此案,其心可诛啊!”幕僚李修说道,“依属下之见,公公不如暂避锋芒,暂停清丈工作,向宫中求援,或者主动向陛下请罪,或许还能保全自身。”

“是啊,公公。”另一名幕僚附和道,“张鲸与公公素来不睦,他派来的人必然会一心搜罗公公的罪证,届时恐怕是百口莫辩。不如先退一步,以图后计。”

陈矩坐在案前,手中捧着一杯热茶,神色却异常镇定。他轻轻啜了一口茶,缓缓说道:“诸位不必担忧。清丈田亩乃国之大事,岂能因他人诬告便半途而废?张鲸想要扳倒我,没那么容易。”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离京之前,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之局面。德王府的所作所为,并非一日之功,东厂旧档中早有记载。我此次前来山东,不仅是为了督阵清丈,更是为了搜集德王府不法行为的证据。如今,证据已然在手,张鲸即便想要偏袒德王,也无从下手。”

众人闻言,心中稍定。他们知道陈矩深谋远虑,既然他如此有把握,必然是早有准备。

“公公,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李修问道。

“静观其变。”陈矩淡淡说道,“传令下去,严守门户,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行辕。清丈工作继续推进,不必受京城流言影响。至于张鲸派来的查案人员,我们不必刻意讨好,也不必刻意阻挠,让他们随意查勘便是。”

数日之后,张鲸派来的查案人员抵达了济南。为首之人是东厂的一名掌刑千户,名叫王彪,是张鲸的铁杆心腹。此人为人傲慢自大,贪婪狠毒,一到济南,便摆起了钦差的架子。

“陈公公,陛下命我等来查办你欺凌宗室、阻挠国政一案,还请公公配合。”王彪语气倨傲,目光中带着一丝挑衅。

“本官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你们查。”陈矩神色平静,“你们要查什么,尽管去查。但有一点,清丈工作正在紧要关头,不得干扰地方政务。”

“哼,陈公公还是先顾好自己吧。”王彪冷笑一声,“我们会仔细查勘,任何蛛丝马迹都不会放过。若是真查到了公公的罪证,到时候可就怪不得我们了。”

接下来的几日,王彪等人四处搜罗陈矩的罪证,他们走访了济南府的大小官员,甚至还去了乡下,试图找到一些百姓来诬告陈矩。可陈矩在山东期间,一直清正廉洁,体恤百姓,所到之处,深受百姓爱戴。王彪等人忙活了数日,不仅没有找到任何罪证,反而听到了不少百姓对陈矩的赞誉之声。

王彪心中焦躁,他知道,若是查不到陈矩的罪证,回去之后无法向张鲸交代。于是,他决定铤而走险,打算捏造证据,陷害陈矩。

这一日,王彪率领手下,气势汹汹地闯入了陈矩的行辕。“陈矩!你可知罪?”王彪手持一份所谓的“罪证”,厉声喝道。

陈矩端坐堂上,神色平静地看着他:“本官何罪之有?”

“你借清丈之名,欺凌宗室,搜刮地方,纵容手下残害百姓,证据确凿!”王彪将那份“罪证”扔在地上,“这上面有数十名百姓的签名画押,皆是对你的控诉。你还敢狡辩?”

陈矩低头看了看那份“罪证”,上面的签名画押笔迹潦草,显然是伪造的。他微微冷笑:“王千户,你这伪造的证据,也敢拿来糊弄本官?”

“胡说!”王彪怒喝道,“这都是千真万确的证据!来人,将陈矩拿下,押往京城问罪!”

就在王彪手下上前想要动手之际,陈矩猛地一拍公案,大喝一声:“住手!”

他站起身,目光凌厉地看着王彪:“王千户,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伪造证据,陷害钦差大臣!本官有尚方宝剑在手,便宜行事,你就不怕我先斩后奏吗?”

王彪心中一凛,尚方宝剑的威力他自然知晓。但他仗着背后有张鲸撑腰,强自镇定道:“陈矩,你休要吓唬我!我乃奉陛下之命前来查案,你若敢阻拦,便是抗旨不遵!”

“抗旨不遵?”陈矩冷笑一声,“你伪造证据,陷害忠良,才是真正的抗旨不遵!今日,我便让你看看,什么是铁证如山!”

说罢,陈矩转身,对着身后的亲兵说道:“取铜匣来!”

一名亲兵快步上前,手中捧着一个密封的铜匣。陈矩接过铜匣,当众打开。里面并非金银财宝,而是一叠叠整理得整整齐齐的地契副本、田产转让文书,以及一叠叠苦主血泪控诉的状纸。

“王千户,你且看清楚!”陈矩拿起一份地契副本,高声说道,“这是德王府二十年前强占济南府平民李某的百亩良田,地契上的签名乃是伪造,李某的家人为此抑郁而终!”

他又拿起一份状纸:“这是济南府章丘县百姓王某的控诉,德王府以借债为名,巧取豪夺,侵占其田产三百亩,王某走投无路,只得流落街头!”

陈矩一份份地展示着证据,每一份证据都清晰记录了德王府侵占民田、官田的时间、地点、经手人、原主姓名,甚至还有德王府官员的签字画押。这些证据,有的来自东厂旧档,有的是陈矩抵达山东后,通过秘密渠道搜集而来,还有的是受害百姓主动前来告状提供的。

“据本官统计,德王府近二十年来,通过强占、巧取、逼债等手段,累计侵占民田、官田竟达万顷之巨!”陈矩的声音掷地有声,响彻整个大堂,“这些田地,本该缴纳的赋税,被德王府私吞,严重损害了国家利益,也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王千户,你现在还敢说,是我欺凌宗室、构陷亲王吗?”

王彪看着那些铁证如山的证据,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万万没有想到,陈矩竟然早已掌握了如此详实的证据。他手中的那份伪造“罪证”,此刻显得如此可笑。

“这……这……”王彪语无伦次,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傲慢与嚣张。

陈矩目光锐利地看着他:“王千户,你奉命查案,却不思秉公处理,反而伪造证据,陷害忠良。你说,该当何罪?”

王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陈公公饶命!陈公公饶命!是属下一时糊涂,受了他人蛊惑,才做出这等蠢事。求公公大人有大量,饶过属下这一次!”

“哼!”陈矩冷哼一声,“你犯下的罪行,岂能轻易饶恕?来人,将王彪及其手下拿下,押入大牢,等候陛下发落!”

“是!”亲兵们上前,将王彪等人捆了起来,押了下去。

处理完王彪等人,陈矩立刻将这些证据连同王彪伪造证据、陷害钦差的罪行,一同整理成册,以六百里加急呈送京师。

万历帝接到陈矩的奏报和证据后,仔细翻阅了起来。当看到德王府侵占田产竟达万顷之巨时,年轻的皇帝勃然大怒。

“岂有此理!”万历帝猛地一拍御案,“朕待宗室不薄,赐其封地,许其世袭罔替,没想到德王竟敢如此鲸吞蚕食,动摇国本!真是罪该万死!”

他想起德王之前的反告奏本,心中更是怒火中烧。若不是陈矩早有准备,掌握了确凿证据,恐怕自己就要被德王蒙骗,错怪忠良。

“张鲸!”万历帝厉声喝道。

张鲸连忙上前,跪倒在地:“陛下息怒!”

“你举荐之人,竟敢伪造证据,陷害钦差!你说,该当何罪?”万历帝怒视着他。

张鲸心中一惊,连忙磕头:“陛下,臣不知王彪竟敢如此胆大妄为,这都是臣用人不善,还请陛下降罪!”

“哼!”万历帝冷哼一声,“念在你往日有功,此次便饶了你。但王彪及其手下,必须严惩不贷!另外,传朕旨意,严厉申饬德王,削其护卫,罚俸三年!王府长史及一干涉案人等,皆被处死或流放!即刻执行!”

“臣遵旨!”张鲸躬身领旨,心中却对陈矩恨之入骨。他没想到,陈矩竟然如此厉害,不仅没有被扳倒,反而让德王遭受重创。

德王被严惩的消息传开,如一道惊雷,震彻各藩王府邸。连德王这般地位的亲王都落得如此下场,其他藩王谁还敢明目张胆阻挠清丈?一时间,各地藩王、豪强纷纷收敛锋芒,不敢再轻易与清丈队伍作对。山东的清丈工作,因此得以强力推进。

陈矩在山东期间,并未满足于弹劾权贵。他深知,清丈田亩要想长久推行,必须有一套完善的制度作为保障。他亲自走访田间地头,与地方官吏、老农反复交流,发现旧有的田亩登记册混乱不堪,地块界限模糊,业主信息不全,胥吏很容易上下其手,篡改数据。

为此,陈矩召集了地方上精通农事、算术的官吏,反复商讨,创造性地提出了“鱼鳞图册”之法。他下令,将每块田地的形状、四至、土质、面积、业主等信息,详细记录下来,然后按照田地的地理位置,如同鱼鳞般依次排列,绘制成图,编订成册。

为了确保鱼鳞图册的准确性,陈矩还规定,绘图时必须有两名以上官吏在场,并且要邀请当地德高望重的老农作为见证。图册绘制完成后,要一式三份,一份留地方官府存档,一份上报户部,一份由业主自行保管。如此一来,田亩状况一目了然,难以篡改。

鱼鳞图册推行之后,效果立竿见影。之前混乱不堪的田亩登记状况得到了彻底改善,胥吏再也无法随意篡改数据,隐匿田产的现象也大大减少。此法后来被推广至全国,成为明清两代田赋征收的重要依据,沿用数百年之久。

山东清丈工作圆满完成,共清查出隐匿田产两万余顷,增加国家税赋数十万两白银。消息传回京城,万历帝龙颜大悦,下旨嘉奖陈矩,晋升其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总领司礼监事务。

事了之后,陈矩并未直接回京复命。他特意绕道北直隶深州,来到了冯保的故乡。

冯保的故乡是一个小村庄,地处偏僻,民风淳朴。陈矩一行人抵达村庄时,正是午后。村庄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声鸡鸣狗吠。冯保的故居位于村庄的东头,早已破败荒芜。院墙倒塌,屋顶漏雨,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几间房屋也摇摇欲坠,显得十分凄凉。

陈矩默默伫立在故居前,良久没有说话。他想起了冯保的一生,想起了两人在内书堂的初遇,想起了裕王府中的携手,想起了新政推行时的鼎力相助,也想起了权力顶峰的分歧与最终的结局。冯保晚年确实有过失,但他推行新政的功绩,却不可磨灭。

“赵忠,”陈矩缓缓开口,“你派人去附近镇上,雇佣工匠,将这处故居修葺一新。但不必恢复成豪宅,只需修缮加固,能遮风挡雨即可。”

“公公,您这是……”赵忠有些不解。

“我要将这里设为义学。”陈矩说道,“延请一位品行端正、学识渊博的塾师,免费教导乡里贫寒子弟读书识字。”

赵忠恍然大悟,连忙躬身应道:“属下明白!”

接下来的几日,工匠们开始对冯保的故居进行修葺。村民们得知消息后,纷纷前来帮忙。他们虽然不知道陈矩的身份,但得知他要在这里设立义学,让贫寒子弟有书可读,都十分感激。

十数日之后,义学修葺完毕。原来破败的故居,焕然一新。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房屋也修缮一新,还添置了桌椅板凳。陈矩亲自挑选了一位退休的老秀才作为塾师,又捐赠了一批书籍和笔墨纸砚。

学堂落成那日,村里的百姓纷纷带着孩子前来报名。孩子们穿着崭新的衣服,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老秀才坐在堂前,开始教导孩子们读书识字。

陈矩站在学堂外,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他走进堂内,在供桌前悄然焚化了一叠纸钱。

他没有置一词,只是对着学堂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登车,奔赴那依旧波谲云诡的紫禁城。

车队渐渐远去,消失在远方的官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