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停滞土木堡(2/2)

中军御营附近,情况稍好,王振早就命心腹太监和锦衣卫精锐控制了仅有的、还算干净、有少量水源补充的地点,派重兵把守,优先保证年轻皇帝、他自己以及核心亲信僚属的使用。但即便是在这里,水的分配也是严格限量的,杯水车薪,难以缓解数十万大军的干渴。

王振那顶奢华宽大、铺着厚绒、熏着檀香以驱散外面污浊气息的大帐已然支起。他坐在帐中铺了软垫的椅子上,听着帐外隐约传来的骚动、哭喊、哀嚎以及为了争水而爆发的、兵器碰撞的厮杀声,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烦躁与不安。但他担心的,绝非是外面那些如同草芥般的士兵的生死,也非大军岌岌可危的处境,而是他那些如同蜗牛般、迟迟未能抵达的辎重车辆!那里面是他的命根子!

“长随!长随!”他猛地提高音量,尖声叫道,声音因焦虑而显得有些变形。

王长随立刻像影子一样弓着身子闪进大帐,他脸上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气定神闲,布满了焦虑和惶恐,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哥,情况不妙啊!辎重队……辎重队行进太慢了!被前面溃退下来的散兵游勇和逃难的民夫冲散了好几次,秩序大乱!路上又他妈的陷住了几十辆最关键的大车,都是装着……装着那些要紧物事的!这……这要是瓦剌人这个时候摸上来……”他不敢再说下去,声音带着颤抖。

“废物!一群没用的废物!”王振气得猛地一拍面前的紫檀木小几,震得上面的茶盏跳了起来,茶水泼洒而出,“让他们加快速度!丢下那些没用的民夫!保着车辆,尤其是标记着红漆的那两百辆,赶紧给咱家弄过来!咱家的东西,少了一辆,咱家就要了他们全家的脑袋!”他声嘶力竭,面目狰狞。

他烦躁地站起身,踱到帐门口,掀起厚重门帘的一条缝隙,小心翼翼地向外望去。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正如同流淌的鲜血,将整个土木堡染成一片凄厉、不祥的血红色。无数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士兵如同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在混乱不堪、垃圾遍地的营地里漫无目的地乱窜,寻找着根本不存在的生机和水源。远处,怀来城那模糊而坚实的轮廓,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显得如此清晰,又如此遥不可及,仿佛沙漠中诱惑旅人的海市蜃楼,嘲笑着他们的愚蠢与绝望。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滑腻的毒蛇,悄然从心底钻出,死死缠住了王振的心脏,让他感到一阵阵窒息般的紧缩。但他用力甩了甩头,强行将这股恐惧压了下去。他依然固执地、近乎偏执地认为,只要他的财产,那些金光闪闪、价值连城的宝贝安全到达,握在他手里,那么一切就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他拒绝去深入思考瓦剌大军此刻的位置,拒绝去想象缺水的军队明天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只想守着他的金银财宝,那是他权力的象征,是他活着的意义。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裹尸布,缓缓覆盖了整个土木堡。营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但这寂静比白日的喧嚣更令人毛骨悚然。只有零星伤兵无法忍受干渴和伤痛发出的微弱呻吟、以及某些角落因极度缺水而发出的、如同野兽般的喘息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更添几分恐怖。清冷的星光照在这片被死神亲吻过的土地上,反射出冰冷而无情的光泽。

王振在奢华却压抑的大帐中坐立不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几次三番派出最亲信的太监,带着他的死命令,快马加鞭去催促后方那支该死的辎重队。然而,带回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糟糕,不是说道路被溃兵和丢弃的装备彻底堵死,就是说遇到了小股神出鬼没的瓦剌游骑骚扰袭击,行进速度堪比龟爬。

后半夜,月过中天,万籁俱寂。一阵极其突兀、急促如擂战鼓般的马蹄声,猛地撕裂了这死寂的夜空,由远及近,直奔中军御营而来!蹄声充满了惊慌与绝望!

几名浑身浴血、盔歪甲斜、几乎是从血海里捞出来的骑兵,疯狂地鞭打着胯下同样伤痕累累的战马,不顾一切地冲破外围那形同虚设的稀松警戒线,连滚带爬地冲到了王振的大帐前。

“王公!不好了!大事不好!!”为首的将领甚至来不及下马,就在马背上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声音破裂,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绝望,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瓦剌……瓦剌的大队骑兵,主力!已经绕过怀来城,从西北和东北两个方向,像铁钳一样合围过来了!距离……距离此地已不足二十里!烟尘蔽天,马蹄声震地啊!!”他喊完,仿佛耗尽了所有生机,一头从马背上栽落,不省人事。

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这死寂的、绝望的营地上空轰然炸响!

王振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脸色在烛光下瞬间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上下牙关磕碰,发出“得得”的轻响,一时间,竟连一个完整的字音都吐不出来。

“快!快!保护圣驾!准备……准备……”他慌乱地、无意识地喊道,声音尖利却空洞,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此刻该准备什么。

“王公!!”那栽倒在地的将领被亲兵勉强扶起,挣扎着抬起头,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急切地进言,眼中闪烁着最后一点求生的火花,“现在!趁敌人合围尚未完全收紧,阵脚未稳,集中营中所有还能跑动的骑兵,拼死护着圣驾,或许……或许还能从东南方向撕开一个口子,冲出一条血路,直奔怀来!这是……这是眼下唯一的生路了!王公!不能再犹豫了啊!”

王振的眼神慌乱地、急速地闪烁着,内心在进行着天人交战。求生的本能让他几乎要立刻采纳这个建议,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死死地又瞟向了后方那片漆黑一片、毫无动静的辎重来的方向。

就在他这要命的一刹那犹豫之间——

地平线的尽头,在那黎明前最黑暗的底色上,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了一条细细的、蠕动的黑线!随即,在所有人惊恐的注视下,那条黑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粗、变宽,如同决堤的洪流,化作了铺天盖地的滚滚烟尘!低沉如同万千闷雷同时炸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最终化作了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的轰鸣!这声音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整个土木堡的高地都开始微微颤抖,仿佛大地也在为之恐惧!

无数瓦剌骑兵,如同从地狱最深处汹涌而出的黑色死亡潮水,带着碾碎一切、毁灭一切的狂暴气势,从北、西、东三个方向,向着这片缺水、混乱、绝望、如同待宰羔羊般的明军营地,发起了排山倒海、无可阻挡的冲锋!

王振僵立在奢华大帐的门口,浑身冰凉,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无边无际的死亡浪潮汹涌澎湃而来,瞬间吞噬了远方的地平线。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却连一丝像样的惊叫或命令都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