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绕道蔚州(1/2)
“哥,前面岔路,往东南是去紫荆关,往西南……”王长随策马凑近王振的轿舆,声音不高,带着一丝试探,手指向西南方向隐约可见的连绵山峦。他的坐骑不安地刨着蹄子,扬起一小片尘土,仿佛也感知到了主人内心的忐忑。
王振原本因撤军而阴郁烦躁的心情,在听到“西南”二字时,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他掀起轿帘,一股热风夹杂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但他浑然不觉,只是痴痴地望向那片世代养育他王氏一族的土地方向,目光闪烁不定,浑浊的眼珠里映着远方山峦模糊的轮廓。恐惧尚未完全从心头散去,那战场尸骸的惨状还时不时在他眼前闪现,但另一种灼热的、名为“衣锦还乡”的欲望,却如同雨后沼泽里的毒蘑菇,顽强地钻破了恐惧的土壤,迅速滋长,蔓延。
“蔚州……”王振喃喃自语,这两个字在他舌尖滚过,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战栗的魔力。他仿佛已经穿透这闷热的空气,看到了那耗费巨资、用无数民脂民膏堆砌起来的、堪比王府的崭新府邸的朱红大门在阳光下闪耀;看到了家乡那黄土道旁黑压压跪倒一片的父老子弟,他们脸上写满了敬畏与谄媚;看到了无数双充满羡慕、嫉妒甚至畏惧的眼睛,全都聚焦在他——以及他身旁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天子銮驾之上!他甚至能想象到,族中长辈那激动得颤抖的声音,宣读着感念皇恩、光耀门楣的颂词。
是啊,他王振如今权倾朝野,说一不二,连皇帝都对他言听计从,几乎视若父执。这次亲征虽未能建功立业,扫平漠北,但若能“劝说”圣驾“临幸”他的家乡,这将是何等的荣耀?足以将他王家在蔚州、乃至在整个北直隶的地位,推向无人能及的巅峰!祖坟上岂止是冒青烟,简直要燃起冲天大火,照亮整个燕赵之地了!
那战场上的尸山血海带来的刺骨寒意,似乎被这极度虚荣的幻想灼热驱散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幻想中的荣光都吸入肺腑,脸上竟泛起一丝异样的、病态的潮红,转头对王长随道,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为君分忧的腔调:“皇上初次北巡,跋涉劳顿,虽未竟全功,然圣心忧劳,岂能匆匆回銮,过家门而不入?蔚州虽是小地方,然民风淳朴,物产……嗯,也算丰饶,正好让圣上体察一番边地民情,稍作休整,再回京师不迟。此亦人子之孝道,让乡人感沐天恩嘛。”他说着,甚至觉得自己这番考虑真是周到体贴,既全了皇帝的体面,又遂了自己的私愿。
王长随愣了一下,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完全没料到王振在这逃命的关头,军情似火,瓦剌骑兵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竟然还能生出这等匪夷所思的心思。绕道蔚州?这不仅仅是耽搁几天时间的问题,这是将数十万大军和皇帝本人置于更加危险的境地!他张了张嘴,喉咙发干,想提醒眼下绝非炫耀之时,话到嘴边,却看到王振那眼中闪烁的、不容置疑的狂热,那是一种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中不愿醒来的偏执。他把到了嘴边的劝谏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仿佛吞下了一块冰坨,从喉咙一直凉到心底。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笑容:
“哥……哥说得是!高瞻远瞩!皇上若能临幸蔚州,那真是咱们家乡天大的福气!百年不遇的盛事!也是哥您……孝感动天,恩泽乡里,福荫桑梓!”他搜肠刮肚地奉承着,心里却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后背已然沁出了一层冷汗。
王振对这番阿谀极为受用,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万人空巷的迎接场面,立刻吩咐,声音都透着一股轻快:“传咱家命令,大军改道,取道蔚州,拱卫圣驾!让弟兄们都打起精神来!”
命令一出,如同在本就混乱不堪、人心惶惶的撤退队伍中又投下了一块千斤巨石,瞬间激起了滔天浊浪。
“又改道?!”一个骑着马、负责协调后队辎重的兵部主事听到传令兵嘶哑的喊声,几乎要从马背上一个趔趄栽下来,他望着前方那一片已经开始混乱转向的旌旗,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紧紧攥着缰绳,骨节发白,“从紫荆关回京是最近、最稳妥的路!循着官道,依托关隘,尚可保全!绕道蔚州,山多路窄,至少要多走两三日!粮草怎么办?后续补给如何跟上?瓦剌的游骑神出鬼没,追上来怎么办?!这……这简直是视军国大事如儿戏!自寻死路!”但他这愤懑的呐喊只敢在胸腔里回荡,看着身旁那些不知何时出现、面无表情、手按刀柄如同雕塑般的锦衣卫,他最终只是颓然垂下头,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认命地拨转马头,开始声嘶力竭地试图组织那早已混乱不堪、怨声载道的后队转向。
庞大的军队如同一条受了伤、又被人强行扭动身躯的笨拙巨蟒,极不情愿地、缓慢地扭动着,离开了相对平坦易行的官道,一头扎向通往蔚州的、更加崎岖难行的西南方向。道路立刻变得狭窄坑洼起来,车辆行进异常困难,木质车轮压在碎石上发出痛苦的呻吟。不时有装载军械或少量粮草的沉重车辆陷入深深的泥泞坑洼,或者卡在狭窄的山道急弯处,引发长时间的堵塞。士兵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在军官的呵斥和鞭打下,骂骂咧咧地推车、拉拽,汗水混着尘土在脸上淌成泥沟。
“操他娘的!到底要去哪儿?有没有个准信儿?”
“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拿咱们当猴耍呢?”
“肚皮都他娘的快贴到脊梁骨了,口水都喝不上,还他娘的瞎鸡巴转悠!这仗没法打了!”
压抑的抱怨声、诅咒声在队伍中低低地蔓延、发酵,虽然很快就被往来巡视的监军太监尖利的呵斥和锦衣卫冰冷的目光弹压下去,但那压抑的怒火与绝望,却如同地底运行的炽热岩浆,在无声地积聚、奔涌,寻找着爆发的裂口。
王振坐在宽敞奢华、铺着软垫、熏着檀香的轿中,对窗外的混乱、抱怨和潜在的危机充耳不闻。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编织的锦绣幻梦里,甚至开始细致地盘算着皇帝“驾临”蔚州时,该如何安排那盛大的迎接仪式,是让乡绅耆老跪在城外三里,还是五里?该如何向那些昔日或许瞧不起他家的乡人,淋漓尽致地展示他如今“一言可决天下事”的滔天权势和皇帝对他独一无二的“恩宠”。想到妙处,他干瘦的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沉醉的笑意。
大军在这恶劣的道路上艰难前行了一日多,人人困马乏,士气低落到了极点。终于,蔚州城那熟悉的、土黄色的轮廓已然在望,甚至能隐约看到远处田垄阡陌之间,那片属于他王家的、格外显眼的、尚未完全竣工却已显出恢弘气派的庞大府邸建筑群,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王振的心情愈发激动难耐,仿佛那荣光时刻触手可及。
然而,就在前锋部队的旗帜即将踏入蔚州地界,无数马蹄、车轮即将无可避免地碾过那些属于蔚州百姓、其中相当一部分更是他王家族人或依附于他王家势力的田亩时,王振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轿窗外那一片片长势尚可、穗头低垂、即将成熟的庄稼地,眉头猛地紧紧皱了起来,脸上那兴奋的红潮瞬间褪去,换上了一层阴霾。
他忽然一个激灵,想起这数十万乱哄哄的大军,连同那些饥饿的骡马、沉重的车辆,一旦从这些田地里践踏而过,那将是何等可怕的景象?必然是禾苗尽毁,一片狼藉,颗粒无收!他王振好不容易在家乡积攒下的那点“仁厚”(更多是畏惧)名声,岂不是要毁于一旦?乡人们会怎么在背后议论他?会不会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为了炫耀权势,不惜毁了乡亲们活命的根本?
更何况,那些长势喜人的田地里,有许多是他王家通过各种手段直接或间接拥有的产业,或者是他家亲戚、心腹、依附者的土地!大军踏过去,碾碎的不仅是青苗,更是白花花的银子!是他王家的财产!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