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槐下秘语(2/2)
傍晚收工时,镇民们扛着农具往家走,见毛小方在槐树下浇花,都笑着打招呼。念玫娘端来碗绿豆汤,瞅着藤蔓叹道:“说也奇了,这花白天看着是白的,到了夜里竟发蓝光,跟当年李姑娘穿的嫁衣一个色。”
毛小方仰头望去,暮色里的白花果然泛着淡淡的幽光,像撒在枝头的萤火虫。他忽然想起李淑娘消散前的眼神,那里面哪是什么怨毒,分明是藏了三百年的委屈,如今总算借着这花,把心里话都抖落给了这镇子听。
“小海,”他回头喊,“把那箱没烧完的木偶残片埋在根下吧,好歹是段因果,总得有个收尾。”
小海刚挖坑,就见土里翻出块玉佩,正是陈家木箱底那只刻着“陈”字的。毛小方捡起来擦去泥,忽然发现背面还刻着个“李”字,想来是当年定亲的信物,被硬生生埋了三百年。
他把玉佩系在藤蔓最粗的枝条上,晚风拂过,玉佩撞着花枝叮咚响,倒像是谁在低声哼唱。念玫抱着布娃娃路过,仰着小脸问:“道长,这花会结果吗?”
“会的,”毛小方望着满天星子,笑得温和,“等结了果,咱们就摘下来泡酒,给镇上的老人都尝尝。”
月光爬上枝头,将藤蔓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条蜿蜒的路,一头连着三百年前的冤屈,一头牵着此刻的人间烟火。毛小方拎着木剑往回走,身后的槐花簌簌落了一地,沾在他的衣摆上,香得像场永远不会醒的好梦。
入秋时,藤蔓果然结了果,是些圆滚滚的紫浆果,看着不起眼,咬一口却酸甜多汁。毛小方按说的泡了酒,装在陶罐里,摆在义庄的柜台上,谁来都能舀一勺。
镇西的王婆婆喝着酒,咂摸出点当年的味道,抹着眼泪说:“像极了淑娘姑娘酿的青梅酒,就是少了点桂花味。”毛小方听了,默默往坛子里丢了把晒干的桂花,第二天酒香混着桂香飘出半条街,引得孩童们总扒着义庄的门张望。
这天,念玫抱着本旧画册来,是她在陈家老宅的墙缝里找到的。泛黄的纸页上画着个红衣少女,在槐树下荡秋千,旁边歪歪扭扭题着行字:“七月初七,与淑娘戏于庭中”。画里的槐树,枝桠间就缠着这样的藤蔓,只是花是红的,像一团团小火苗。
“这画怕是陈家少爷画的吧。”毛小方指尖拂过画中人的笑脸,忽然明白李淑娘的怨气里,原是藏着这样明媚的过往,“当年定是有什么误会,才闹到那般地步。”
小海在旁翻着新到的县志,突然惊呼:“师父你看!这里写着,崇祯十七年,陈家少爷偷偷放走了李家剩余的族人,自己却被当成叛贼砍了头,临刑前还攥着半块‘李’字玉佩呢!”
毛小方怔了怔,看向窗外。老槐树上的藤蔓正被风吹得轻晃,紫浆果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一串串和解的泪滴。他舀了两碗酒,一碗摆在画前,一碗自己喝了,辛辣里裹着甜,竟比任何时候都暖心。
夜里起了风,义庄的铜铃响了半宿。毛小方披衣起来,见槐树下站着两个模糊的影子,红衣少女正嗔怪地拍打着青衣少年的手背,少年手里举着串紫浆果,笑得憨傻。风过处,影子渐渐淡了,只留下片红叶落在酒坛上,像枚小小的书签。
毛小方笑着摇了摇头,回屋时顺手往炉里添了块柴。火光跳动,映得柜上的酒坛明明灭灭,恍惚间,竟像是有谁在哼着三百年前的小调,温柔得能把月光都泡软了。
(紫浆果在月光下泛着莹润光泽,雷罡突然从树后窜出,利爪直扑毛小方面门)
“小心!”毛小方猛地将身旁的念玫推开,自己却被雷罡的尖爪划开肩甲,血珠瞬间浸透衣料。他反手抽出腰间软剑,剑脊带着雷电的嗡鸣与雷罡的利爪碰撞,火花在暗夜中炸成星点。
“这孽畜吸收了血月之力,比之前凶悍三倍!”毛小方剑锋急转,避开雷罡甩来的尾刺,“念玫,用符咒封它的退路!”
念玫立刻摸出黄符,指尖灵力流转,“敕!”三张符咒同时贴在树干上,金光组成的结界瞬间成型。雷罡撞在结界上发出痛嚎,转身竟朝着最弱的念玫扑去——它显然看出这小姑娘是突破口。
“休想!”毛小方脚尖点地,软剑如灵蛇出洞,精准缠住雷罡的脖颈。就在此时,雷罡突然张口喷出黑雾,腥臭气中混着麻痹神经的毒素。毛小方屏住呼吸,却见雷罡的尾刺已如毒箭般射向他的胸口。
(“铛!”)
金属撞击声突然响起,念玫竟将随身携带的青铜镜掷了过来,堪堪挡住尾刺。镜面裂开细纹,她却笑得灿烂:“师父说过,打架不能只靠蛮力!”
毛小方借着这一瞬的空档,软剑突然发力,硬生生将雷罡的脖颈勒出深痕。雷罡的黑血溅在他脸上,带着灼烧感,他却死死盯着雷罡翻白的眼球:“三百年的怨气,也该散了。”
雷罡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嘶吼,身体在金光结界中渐渐消融。毛小方喘着气扶住摇晃的念玫,才发现她手臂被黑雾扫过的地方已泛起红疹。
“傻丫头,逞什么能。”他掏出解毒丹塞进她嘴里,语气带着嗔怪,指尖却轻轻按在她的红疹处,渡去温和的灵力。
念玫嚼着丹药,指了指地上残留的雷罡晶核:“那东西亮晶晶的,能给小海做弹弓珠子呢。”
毛小方看着她沾着草屑的脸颊,忽然笑了。远处传来镇民的打更声,三下,已是三更天。他捡起晶核,月光透过指缝落在上面,像极了当年淑娘姑娘发间的银饰。
“走,回去煮姜汤。”他拉起念玫的手往回走,软剑在鞘中发出轻鸣,像是在应和夜风里的虫吟。
雷罡的晶核被小海打磨成了颗圆润的珠子,串在红绳上送给了念玫。小姑娘整日戴在腕间,说这珠子能在夜里发微光,像提着盏小灯笼。毛小方见了,只是笑笑——那是雷罡残魄未散的邪气,却被念玫身上的阳气中和,倒成了个奇特的护身符。
入了冬,第一场雪落得格外大,将青石镇裹成了白团。义庄的屋檐下悬着长长的冰棱,小海正踩着梯子往下敲,达初在灶房里翻箱倒柜,说是找到了去年剩下的糯米粉,想蒸些年糕。
“师父,您尝尝这粉够不够细?”达初捧着个布包跑出来,冷不丁撞在门框上,粉洒了一地,惊得他直吐舌头,“对、对不起……”
毛小方正坐在窗边擦剑,闻言回头,见达初冻得发红的鼻尖沾着白粉末,像只受惊的兔子,忽然想起自己刚收他为徒时,这孩子也是这般毛手毛脚,画符能把朱砂打翻在供桌上。
“没事,扫了再磨就是。”他放下剑,拿起扫帚,“正好念玫说她娘新熬了浆糊,缺糯米粉呢,送过去正好。”
达初眼睛一亮,赶紧找来簸箕收粉。两人踩着积雪往镇西头走,刚过老槐树,就见树底下蹲着个黑影,正用树枝在雪地上画着什么,嘴里还念念有词。
“是哪个醉汉在这儿胡闹?”达初刚要喊,就被毛小方拉住。那黑影的身形佝偻,手里的树枝在雪地上划出的,竟是早已失传的“聚阴阵”符文!
毛小方示意达初噤声,悄悄绕到黑影身后。月光透过枝桠照在那人脸上,露出张布满皱纹的脸,竟是镇上早已闭门多年的老木匠!他双眼浑浊,嘴角挂着白沫,手里的树枝还在机械地画着,符文中央的雪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
“陈木匠?”毛小方低喝一声。老木匠猛地回头,眼睛里没有丝毫神采,只有纯黑的瞳仁,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他突然怪笑起来,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刮过木板:“该来的……总会来的……”
话音未落,他手里的树枝突然插进自己的心口,鲜血染红了雪地,也染红了那片诡异的符文。聚阴阵被鲜血激活,黑雪突然沸腾起来,从地下钻出无数只惨白的手,抓向周围的一切。
“是尸煞!”毛小方将达初推开,软剑出鞘,剑光如练,斩断了最前面的几只手,“快回义庄拿糯米和墨斗线!”
达初连滚带爬地跑了,毛小方却被越来越多的尸手缠住。这些尸手比寻常僵尸的肢体更灵活,断了还能从黑雪里重新长出,显然是被某种邪术养在地底的。他剑锋急转,却发现每斩断一只手,老木匠的尸体就抽搐一下,心口的血涌得更凶——这阵法竟是以活人精血为祭!
“雷罡!是你在搞鬼!”毛小方怒吼,软剑上燃起金光,逼退了尸手。黑雪里突然传来雷罡的冷笑,不是在耳边,而是在心底:“毛小方,你以为灭了我的肉身就完了?这镇子的地脉里,早就浸满了我的邪气,我要让这里变成第二个万尸窟!”
随着他的话音,老槐树的枝干突然剧烈摇晃,积雪簌簌落下,露出藏在枝桠间的东西——竟是无数具孩童的骸骨,被藤蔓缠绕着,眼眶里闪烁着绿光!
“那是……当年失踪的孩子!”毛小方目眦欲裂。他一直以为那些孩子是被野兽叼走了,没想到竟被雷罡藏在树上,用藤蔓吸取精气,化作了他的养分!
尸手抓住这个空档,猛地缠住他的脚踝,将他拖向黑雪。毛小方感到一股阴冷的力量顺着脚踝蔓延,锁阳印在胸口剧烈跳动,像是要挣脱束缚。他咬紧牙关,将灵力全部灌注到软剑上,准备同归于尽,却见一道红光突然从镇口方向射来,撞在黑雪上,燃起熊熊烈火。
“毛道长!我带符来了!”念玫的声音穿透火光传来。小姑娘举着一把黄符,腕间的晶核发出刺眼的光,竟逼得尸手纷纷后退。她身后跟着镇上的青壮年,每人手里都拿着火把和桃木枝,呐喊着冲过来。
“是念玫娘组织的!”达初从人群里钻出来,手里抱着糯米,“她说您要是出事了,我们就烧了这老槐树!”
毛小方看着涌来的人群,看着念玫被火光映红的小脸,突然觉得锁阳印的疼痛减轻了。他纵身跃起,软剑在空中划出金色的弧线,将缠绕骸骨的藤蔓尽数斩断:“太上老君教我杀鬼,与我神方!破!”
金光炸开,孩童的骸骨在火焰中化作点点星光,飞向天际。黑雪渐渐融化,尸手也缩回地下,只留下老木匠的尸体,心口插着的树枝上,挂着半块腐朽的木牌,上面刻着个“陈”字——是三百年前陈家的族徽。
雷罡的怒吼在风中消散,再无踪迹。念玫跑过来,踮脚擦掉毛小方脸上的血污:“道长,您没事吧?”
毛小方摇了摇头,看向老槐树。被斩断的藤蔓正在重新生长,只是这次开出的花,不再是白色,而是像血一样的红,在雪地里格外醒目。
“回去吧。”他揉了揉念玫的头发,“达初的年糕还等着我们呢。”
人群渐渐散去,火把的光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毛小方最后看了眼那棵树,红花开得正盛,像是在祭奠那些逝去的魂灵,也像是在宣告,无论黑暗藏得多深,总会有光把它照亮。
义庄的灯亮了一夜,灶上的年糕蒸得软糯,混着桂花香飘出老远。毛小方坐在灯下,看着腕间那道被尸手抓伤的疤痕,忽然觉得,这或许就是他守在这里的意义——不是为了斩尽所有邪祟,而是让那些藏在黑暗里的东西知道,只要有人守着,就永远别想抬头。
窗外的雪还在下,檐角的铜铃偶尔响一声,像是在说:“别担心,我还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