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月葬骨鸣(2/2)
“他叫阿棠,”镇上的老人说,“是春桃的远房弟弟,来寻姐姐的。”
阿秀他们没说破春桃的事,只是每次少年来画画,都会默默递上杯新沏的茶。少年的画板上渐渐多了些别的——码头的渔船、晒网的渔民、还有阿秀他们几个,在月光下擦拭武器的样子,笔触里带着种笨拙的温柔。
这天黄昏,阿棠正在画桃树结果的模样,突然发现树枝上挂着个熟悉的锦囊,青鳞在夕阳下泛着微光。“这是……”他伸手去够,锦囊却突然坠落在地,里面的青鳞滚出来,碰到他的画板,竟在画纸上晕开片淡红色的雾。
雾里渐渐显出个穿红袄的影子,正蹲在沙滩上埋什么东西。阿棠的呼吸顿住了——那是他姐姐春桃,是他记忆里扎着两个小辫、总爱把糖塞给他的姐姐。
“姐!”他伸手去抓,影子却散成了光点,飘向海面。阿棠追着光点跑到码头,正看见毛小方他们在收网,网里的鱼蹦跳着,鳞片闪着和青鳞相似的光。
“想知道你姐姐的事吗?”阿秀递给他块刚摘的桃,“她啊,是个很勇敢的姑娘。”
他们坐在码头,把月葬阵的事慢慢讲给阿棠听。讲到春桃抱着布老虎冲向盐墙时,少年的眼泪砸在画板上,晕开了片水渍,正好在画中春桃的影子旁边,像滴迟到了三年的泪。
“我就知道姐不会丢下我,”阿棠抹了把脸,拿起画笔,“我要把姐姐的故事画下来,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有多好。”
接下来的日子,阿棠的画板成了望海镇的故事簿。他画春桃埋乳牙的认真,画她举着布老虎冲向盐墙的决绝,画她在海底化作气泡时的笑,画得最细的,是桃树下那株新苗,枝桠上停着只红袄的蝴蝶,翅膀上沾着颗小小的乳牙。
画到最后一页时,阿棠对着海面发呆。阿秀走过去,看见他在画纸上留了片空白,只在角落画了个小小的青鳞。“不知道该怎么画结局,”少年挠挠头,“姐姐那么好,该有个甜甜的结局才对。”
“会有的,”达初的金狐尾轻轻扫过画纸,狐火在空白处烙下朵桃花,“你看这桃树,每年都结果,不就是最好的结局吗?”
那天夜里,望海镇下了场小雨。阿棠被窗棂上的轻响弄醒,睁眼看见窗台上放着颗饱满的桃,桃尖上沾着片小小的红袄布,像春桃留下的印章。他拿起桃咬了口,甜得眼睛发酸,汁水顺着下巴往下流,像又哭了场,却带着笑。
第二天,阿棠的画板上多了幅新画:月光下的桃树上,红袄蝴蝶停在最高的枝桠上,树下站着个少年,手里捧着颗咬了半的桃,嘴角沾着甜汁,眼里闪着光,像把所有的思念,都吃进了心里,化作了往后的勇气。
阿秀他们看着这幅画,突然觉得,春桃其实从未离开。她在每颗甜桃里,在每片泛红的晚霞里,在阿棠画笔的温度里,在所有记得她的人心里,活成了望海镇永远的春天。
后来,阿棠把画装订成了册子,放在镇上的小茶馆里。来往的渔民总会翻到最后一页,看着那咬了半的桃,想起那个穿红袄的姑娘,然后笑着说:“这桃啊,甜得能把心都化了。”
而那棵桃树,每年都会结满甜果,风吹过时,果子碰撞的声音,像有人在轻轻笑,说:“你看,我把日子过成了甜的。”
桃树结果的第五年,阿棠成了望海镇小有名气的画师,他画的《望海镇故事集》被来往的商船带到了更远的地方。这天,他刚给新画的《银鳞月》上了最后一笔——画中是月光下的海面,无数银鳞般的光点围着艘小船,船头站着个穿红袄的姑娘,正把颗桃核扔进海里。
“阿棠,码头来了艘大商船,船长说要收你的画呢!”小海跑进来,手里挥着张船票,“还说可以带你去京城,那里有好多画坊愿意收你的作品。”
阿棠摩挲着画中春桃的衣角,摇摇头:“不去啦。”他指了指窗外,桃树的影子落在画纸上,像给红袄姑娘搭了个凉棚,“我姐肯定希望我守着这儿,守着这棵桃树。”
小海挠挠头:“也是,你走了谁给我们画肖像啊?”他凑近看画,突然指着海面的光点,“这银鳞是不是当年春桃姐散的魂火啊?”
“嗯,”阿棠笑了,眼里闪着光,“我总觉得它们没走,就在海里陪着咱们呢。”
正说着,码头传来喧哗声。阿秀他们赶过去,只见商船的货舱里堆着些奇怪的笼子,里面竟关着几只红毛猴子,眼珠滴溜溜转,爪子上还缠着符纸。
“这是啥?”小海扒着笼子看,“看着怪瘆人的。”
船长是个络腮胡大汉,叼着烟袋:“从南边运来的‘戏猴’,能学人做鬼脸,在京城可抢手了。”他踹了踹笼子,猴子们立刻龇牙咧嘴,符纸在它们身上发出微弱的光。
阿秀皱眉:“这符纸不对劲,像是用阴木做的,会吸活物精气。”她指尖凝起灵力,符纸突然冒起黑烟,猴子们发出凄厉的叫声。
“别碰!”大汉急了,“这可是我花大价钱收的!”
达初的金狐尾缠上笼子栏杆,狐火轻轻舔过符纸,符纸瞬间烧成灰烬。猴子们愣了愣,突然温顺下来,其中一只还抓着栏杆,递出颗桃核——正是当年春桃扔进海里的那种。
“这是……”阿棠睁大了眼,画笔下的场景竟成了真。
那只猴子突然开口,声音细细的,像春桃的语气:“阿棠,别让他们把我们带远了,海里的伙伴还等着我们送桃核呢。”
众人都愣住了。阿秀反应过来,看向大汉:“这些猴子被邪术控制了,你要是识相,就放了它们。”
大汉还想争辩,却见海面突然翻起浪,无数银鳞光点聚成道光带,围着商船转。猴子们趁机撞开笼子,跳进海里,光点立刻裹着它们往深海游去,远远看去,像条会发光的红毛带子。
“天哪,”小海喃喃道,“春桃姐真的在海里……”
阿棠望着海面,突然拿起画笔,在《银鳞月》的角落添了几笔——几只红毛猴子抱着桃核,在光带里朝画中的红袄姑娘挥手。
那天晚上,望海镇的渔民都做了个相同的梦:春桃坐在铺满银鳞的礁石上,给猴子们讲镇上的事,讲阿棠的画,讲桃树又结了多少果子。她说:“你们看,就算到了海里,也能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的。”
后来,阿棠的画里总少不了片发光的海面,有人问他画的是什么,他就指着窗外的桃树:“是我姐在海里开的果园呢,你看那些银鳞,都是桃树上掉下去的阳光。”
而那棵桃树,每年结果时,总会有几颗顺着洋流漂向深海。镇上的老人说,那是春桃在给海里的伙伴们寄零食呢。
桃树第十年结果时,阿棠已经能画出望海镇四季的风。他在镇口开了家小画坊,坊前种着棵新栽的桃树苗,是用当年那棵老桃树的枝条扦插的。
这年秋天,洋流带来了些不一样的东西——几只红毛猴子划着用贝壳和海藻编的小筏子,停在码头。它们爪子上捧着圆润的果子,果皮带着海雾的潮气,咬开是清甜的汁水,核上还沾着细细的银鳞。
“是海桃!”阿秀认出这果子,是当年春桃扔下海的桃核长成的,“它们把果子送回来了。”
猴子们吱吱叫着,把海桃分给众人,其中一只递给出阿棠一幅画——用墨鱼汁画在海草纸上,画中是海底的桃林,红袄的影子在林间穿梭,银鳞光点像萤火虫般绕着她飞。
阿棠把海桃核埋在新桃树下,抬头时看见老桃树上停着只红蝴蝶,翅膀上的花纹和春桃袄子上的一模一样。蝴蝶绕着他飞了两圈,往海面飞去,无数银鳞光点从海里升起,跟着蝴蝶组成条光带,像条通往天际的路。
“姐,我知道了。”阿棠笑着挥手,眼里的泪落在新栽的树苗上,“你在海里也种出了桃林,我们在岸上也接着种,以后这片海和这片陆地,都会长满甜甜的果子。”
那天之后,望海镇有了个新习俗:每年桃熟时,镇上的人会往海里扔些桃核,红毛猴子们则会趁潮汛把海桃送回来。老桃树渐渐老了,新树苗却长得郁郁葱葱,画坊里的画越来越多,每幅里都有片发光的海,和个穿红袄的影子。
多年后,阿棠成了白发老人,他坐在轮椅上,看着孙辈们往海里扔桃核。夕阳把海面染成金红色,红蝴蝶又出现了,停在他的画纸上——那是幅未完成的画,画的是望海镇的全景,码头停着贝壳筏子,桃林从岸上一直铺到海底,红袄的姑娘站在海陆相接的地方,左边是热闹的镇子,右边是发光的海。
“爷爷,这是谁呀?”孙辈指着画中的红袄影子问。
阿棠笑了,声音像老桃树的皮般沙哑:“是你们的太姑婆,她在海里种桃,我们在岸上种,她把甜分给海,我们把甜分给风,最后啊,甜就绕着这镇子,永远也跑不掉了。”
红蝴蝶从画纸上飞起,融入海面的霞光里。远处,新桃树上的果子正坠弯枝头,老桃树的最后一片叶子落在阿棠的画纸上,像给红袄影子盖上了枚金色的印章。
望海镇的风,年复一年地吹着,带着桃香和海腥气,把故事吹给每个来这里的人听。人们说,这里的桃子最甜,因为每颗果子里,都藏着半片海的光,和一个穿红袄的姑娘,永远在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