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深渊母影(2/2)
血雾散尽后的第三日,镇口来了个背着旧布幡的游方道人。布幡上“生死道肖”四个字褪了色,却依旧笔力遒劲,像用朱砂混着血写就。道人约莫五十许,颔下三缕灰须,左眼罩着块黑布,右手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拐杖头雕成太极阴阳鱼的模样。
“贫道道肖,云游至此。”他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目光扫过镇民身上尚未消退的浅褐色虫痕,眉头微蹙,“此地煞气未散,恐有余孽作祟。”
毛小方正在祠堂整理桃木库存,闻言走出时,正见啊秀拿着那半块烧焦的平安符迎上去:“道长认识这符?”符纸边缘还留着硫磺灼烧的焦痕,正是那日阿秀贴在衣襟上的那张。
道肖摘下眼罩,左眼竟是颗假眼,琉璃做的瞳仁泛着冷光。他捏起平安符,指尖抚过符上模糊的“清”字,忽然低笑:“林清玄这老东西,画符还是这副鬼样子,笔画歪歪扭扭,全靠一身正气撑着。”
“您认识家师?”毛小方心头一震。林清玄正是他师父的道号,三年前在终南山裂缝追查母虫踪迹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道肖将平安符还给啊秀,枣木拐杖在地上顿了顿,青砖竟裂开细纹:“二十年前,贫道与你师父在龙虎山论道,他输了贫道三坛老酒,至今没还。”他看向祠堂方向,“那里面的桃木,是他当年亲手栽的吧?灵气快耗尽了。”
达初正蹲在祠堂后院翻土,听见这话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这桃木林是师父的宝贝,除了我们,没人晓得来历!”他手心里还攥着块刚从土里刨出的暗红结晶——正是山壁裂缝里渗出的那种,此刻正微微发烫。
道肖的琉璃眼转向结晶,突然厉喝一声:“孽障!”枣木拐杖直指达初掌心,拐杖头的阴阳鱼突然转动,发出“咔嗒”轻响。结晶瞬间炸开,化作一缕黑烟,被拐杖吸附过去,在阴阳鱼纹路里挣扎片刻,便没了踪迹。
达初吓了一跳,后颈的虫痕突然刺痛,像有细针在扎:“这……这是母虫的余孽?”
“算不上余孽,是‘种’。”道肖重新戴上眼罩,语气凝重,“母虫虽退,却在土里下了‘血种’,遇阳气便生,专附活人骨血。你方才翻土触了它,若再晚片刻,怕是要重蹈李寡妇的覆辙。”
毛小方想起师父失踪前留下的札记,其中一页提到“生死道肖,阴阳眼通幽冥,可辨血种真伪”,当时只当是师父胡诌,没想到真有其人。他上前一步:“道长既认识家师,可知他……”
“没死。”道肖打断他,拐杖指向终南山深处,“但也不算活着。他被困在‘阴阳缝’里,一半身子在生界,一半在死界,每日正午阳气最盛时能醒片刻,其余时候,与走尸无异。”
阿秀手里的平安符突然无风自燃,灰烬飘向终南山方向,像条细长的灰蛇:“家师留了线索?”
“那是他的‘牵魂符’。”道肖望着灰蛇消散的方向,“他在催我们去救他。阴阳缝每六十年开合一次,再过七日,便是近百年仅遇的‘双至日’,子时阴阳交汇,缝开三寸,是救人的唯一机会。”
枣木拐杖再次顿地,这次却弹出个暗格,里面躺着半张残破的舆图,上面用朱砂标着条蜿蜒的路径,终点正是终南山深处的“锁魂崖”——比之前发现的裂缝深了足足三里。
“你师父在舆图上画了血咒,”道肖指着舆图边缘的暗红色纹路,“这是‘以命换命’的法子,届时需有人留在崖下镇住煞气,方能打开阴阳缝。”他看向毛小方,琉璃眼闪了闪,“你敢吗?”
毛小方攥紧桃木剑,剑穗的红绳缠上手腕:“只要能救师父,有何不敢。”
啊秀突然抓住他的手,掌心沁出冷汗:“我跟你一起去。家师的平安符能挡煞气,我这纯阳命正好派上用场。”
达初拍了拍腰间的桃木匕首:“多个人多份力,我去引开可能出现的子虫。”
道肖看着三人交握的手,灰须微动:“好。七日之后,锁魂崖见。记住,阴阳缝开时,莫看缝里的影子,那是你心里最惧的东西。”他将枣木拐杖递给毛小方,“这拐杖能镇住血种,关键时刻,或许能替你挡一下。”
拐杖入手温热,杖身刻满了细密的符文,正是师父札记里提过的“生死镇魂杖”。毛小方握紧拐杖,突然明白——师父失踪前并非毫无准备,这一切,或许早在他的算计之中。
道肖背起布幡,转身时留下句话:“对了,你师父说,那三坛老酒,让你替他还。”
风吹过祠堂前的老桃树,枯叶簌簌落下,像在应和。毛小方望着终南山的方向,掌心的镇魂杖越来越烫,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苏醒。
七日期限将至,毛小方独自留在祠堂打坐,桃木剑横在膝头,镇魂杖立在身侧。他屏气凝神,试图将体内紊乱的气息归拢,却总在关键时刻被终南山方向传来的煞气冲散。
“心不静,气难聚。”道肖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他负手而立,眼罩下的琉璃眼闪着微光,“你师父当年也卡在这关,他说破局的法子不在强压,而在‘顺’。”
毛小方睁眼,见道肖扔来个青瓷碗,碗里盛着半盏清水。“盯着水面,想想你为何要救他。”
水面映出他焦灼的脸,他想起师父教他画符时的耐心,想起师父失踪前塞给他的平安符,想起道肖说的“阴阳缝里的半活半死”。杂念渐渐沉下去,水面开始平稳,连祠堂外的风声都成了背景。突然,他看见水面倒影里的自己眉心泛起金光,与镇魂杖的符文遥相呼应——那是师父留在他体内的灵力,从前总被他急于求成的性子压制,此刻顺着气息游走,竟在经脉里冲出条新通路。
“这是‘承’。”道肖点头,“承接师长的灵力,而非硬扛。”
次日,毛小方随众人往锁魂崖去。行至半山,煞气突然暴涨,子虫从石缝里蜂拥而出。达初挥匕首砍杀,啊秀用平安符筑起结界,却都抵不住虫潮汹涌。毛小方握紧镇魂杖,想起道肖的话,不再挥剑硬劈,反而将灵力注入杖身。杖头阴阳鱼急速旋转,散出的金光如网,竟将子虫尽数吸附。
“这是‘转’。”他心中豁然开朗,灵力顺着新通的经脉流转,桃木剑突然嗡鸣,剑身上的符文与杖身呼应,金光中竟幻化出师父的虚影,一掌拍向崖壁。
轰隆一声,锁魂崖裂开的缝隙里透出幽蓝的光。毛小方望着那道光,突然明白:道法的精进从不是蛮力突破,而是像水——遇方则方,遇圆则圆,能承师长之智,能转煞气为护罩,能顺着本心的方向,开出属于自己的路。
当他握着镇魂杖踏入阴阳缝时,脚步稳如磐石。灵力在体内流转自如,再无滞涩,连道肖都忍不住赞道:“你师父当年用了三年才悟透的‘承转’之道,你竟在七日之内参透了。”
毛小方笑了笑,掌心的金光越来越盛。他知道,这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起点——真正的强大,从来不是赢过谁,而是终于能与自己的急躁、恐惧和解,让每一分力量都用得恰到好处。
锁魂崖的风卷着碎石,刮在脸上生疼。云游道长站在崖边,衣袍被气流撕扯得猎猎作响,他手里的桃木剑已经泛起灰败之色,剑身上的符文像干涸的血迹般暗沉。
“小友,记住,道在己心,不在形骸。”道长回头看了眼毛小方,嘴角扯出抹释然的笑,眼底却藏着化不开的疲惫。他身上的煞气已经侵入心脉,原本红润的脸颊此刻泛着死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血沫声。
子虫如黑云般从崖底涌来,道长猛地将毛小方推开:“走!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为你们挡片刻!”话音未落,他纵身跃向虫潮,桃木剑在空中划出最后一道璀璨的光弧,符文尽数炸开,子虫被震得四散纷飞。
但更多的子虫从裂缝里钻出来,爬满了道长的衣袍,啃噬着他的道骨。毛小方眼睁睁看着道长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却被啊秀死死拽着往后退——那是道长用最后的灵力设下的屏障,不让他们靠近。
“道长!”毛小方的声音哽咽,他看见道长抬手指向崖顶的方向,那里有颗星辰异常明亮。突然想起道长曾说,身死道消并非终结,若是心灯不灭,自会化作星子照路。
道长最后看了眼那颗星,嘴角扬起笑意,身体化作无数光点,融入风中。那些光点在空中盘旋片刻,竟凝成一道光桥,通往崖顶的裂缝——正是他们要找的阴阳缝入口。
子虫失去了煞气吸引,渐渐退去。毛小方蹲在崖边,手里攥着道长留下的半块桃木剑穗,那上面还带着余温。风里似乎还飘着道长的声音:“大道无形,生育天地……”
阿秀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声音低沉:“他没走,只是换了种方式护着我们。”
达初望着那道光桥,眼眶泛红:“这光桥……是他用道骨铺的。”
毛小方握紧剑穗站起身,指尖的金光与光桥的光芒相融。他知道,道长的身死不是终结,而是将“道”的种子种进了他们心里——所谓道消,从不是真的消失,而是化作了更广阔的守护。
光桥上,仿佛还能看见道长衣袍翻飞的影子,在指引着他们往前。
第六章:骨缝生花,血祭的镇魂曲
锁魂崖的风裹着血腥味灌进领口,我攥着半截桃木剑穗的手沁出冷汗。光桥尽头的裂缝里渗出粘稠的黑雾,像无数条毒蛇顺着桥面向我们爬来,所过之处,光桥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抓紧!”啊秀突然拽住我的手腕,她的掌心烫得惊人,指甲几乎嵌进我皮肉里。达初已经拔剑出鞘,桃木剑上的符文在黑雾中亮起红光,却被那雾气一触就燎起黑烟,“这不是煞气,是活物!”
话音未落,黑雾里突然探出无数条惨白的手臂,指甲泛着青黑,指尖滴落的粘液在光桥上蚀出密密麻麻的小洞。我猛地拽出腰间的镇魂铃,铃铛刚一晃动,那些手臂竟像被烫到般缩回黑雾,却在退去时留下道道抓痕,血珠顺着抓痕渗出来,在光桥上汇成细小的血溪。
“是‘骨尸煞’。”阿秀的声音发颤,却死死盯着黑雾深处,“我奶奶说过,这东西是用百具孕妇骸骨炼化的,专噬生人的精气,尤其是……处子之血。”她的目光扫过达初,脸色更白了——达初虽已成年,却因自幼修的纯阳功,至今仍是处子之身。
达初显然也反应过来,耳根瞬间涨红,握剑的手却更稳了:“别管这些,冲过去!”他脚尖点地,桃木剑挽出个剑花,剑气将迎面扑来的黑雾劈成两半,露出后面更骇人的景象——黑雾深处立着尊石像,石像怀里抱着个血肉模糊的婴儿,石像的眼睛是用活人眼球嵌的,此刻正幽幽地盯着我们。
“那是‘子母煞’的本体!”我突然想起师父留下的札记,“母石像吸够了精气,就会把婴儿‘生’出来,到时候整座山都得变成炼狱!”
镇魂铃的铃声突然变得刺耳,那些缩回黑雾的手臂又伸了出来,这次却带着锁链,链节上缠着头发,每动一下都发出“哗啦”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哭嚎。达初的纯阳功在此时爆发,剑光里裹着金芒,砍在锁链上迸出星火,却只留下浅浅的白痕。
“用我的血!”啊秀突然扯开衣领,露出纤细的脖颈,桃木剑在她颈间一划,血珠立刻涌了出来,“骨尸煞怕至阴之血,我是阴年阴月生的,血能克它!”
“疯了!”达初想拦住她,却被啊秀反手推开。她的血滴在光桥上,那些手臂果然像被硫酸泼到般缩回,黑雾都淡了几分。但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嘴唇干裂如纸,显然失血过多。
我突然想起道长留下的剑穗,急忙将它按在光桥的裂缝上。剑穗接触到血溪的瞬间,突然燃起青蓝色的火焰,火焰顺着血溪蔓延,所过之处,黑雾“滋滋”作响地消融,露出底下青黑色的岩石——那些岩石上布满了细密的齿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过。
“快走!”我拽起阿秀往裂缝冲,达初殿后。刚跑到石像前,那婴儿突然睁开眼,眼珠子是浑浊的白色,它咧开嘴笑了,嘴里没有牙,只有密密麻麻的吸盘,“嘻嘻,又来养料了……”
石像的手臂突然动了,怀里的婴儿猛地扑向达初,吸盘“啪”地贴在他背上。达初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发紫,背上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达初!”我掏出镇魂钉,想都没想就往婴儿头顶拍。这钉子是用道长的指骨炼化的,刚碰到婴儿的皮肤,它就发出凄厉的尖叫,吸盘冒着黑烟松开达初,却转而扑向我的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啊秀突然扑过来,用身体挡住我。婴儿的吸盘贴在她后心,她闷哼着从怀里掏出个黑布包,用力砸向石像——那是她奶奶传下来的“尸油火”,遇空气就燃,蓝色的火焰瞬间裹住石像,也燎到了阿秀的衣袍。
“滚开!”达初忍着剧痛挥剑,桃木剑刺穿了婴儿的身体,却从它背后钻出无数条血丝,缠向啊秀的脚踝。我急忙拽起阿秀往后退,却被石像的另一只手抓住脚踝,那只手的指甲缝里嵌着碎肉,攥得我骨头都快断了。
“用这个!”达初突然将一样东西扔给我——是之前从虫潮里捡的虫卵,此刻正隐隐发烫。我瞬间明白他的意思,扯开阿秀的衣襟,将虫卵按在她颈间的伤口上。虫卵遇血立刻炸开,涌出无数只赤红色的虫子,它们像疯了一样扑向石像,钻进它的眼睛、鼻孔、嘴巴,所过之处,石像的石皮纷纷剥落,露出里面蠕动的血肉。
婴儿发出最后一声尖叫,化作黑烟消散。石像轰然倒塌,碎石溅起时,我看见它胸腔里嵌着半截玉佩,上面刻着个“清”字——是道长的名字。
阿秀瘫倒在我怀里,后心的皮肤已经凹陷下去,气息微弱。达初背对着我们,肩膀剧烈起伏,背上的吸盘印像朵丑陋的花。裂缝里的黑雾彻底散去,露出后面的通道,通道两侧的石壁上,刻满了道长的字迹,最后一行是:“吾道不孤,以血为引,以魂为灯。”
我抱着阿秀,达初拄着剑跟在后面,每走一步,脚下都发出“咯吱”的声响——原来通道的地面是用骨头铺的,那些骨头被踩碎时,竟渗出红色的汁液,像在哭泣。
“前面……有光。”达初突然说。
通道尽头果然亮着微光,走近了才发现,那光是从一扇石门缝里透出来的,门缝里飘出檀香,还混着淡淡的血腥气。我推开门的瞬间,腿肚子突然发软——
石门后的石室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陶罐,每个罐子上都贴着黄符,符上的名字我竟都认得:有十年前失踪的猎户,有三年前病死的书生,还有……道长的亲弟弟。而石室中央的石台上,躺着个人,穿着道长的道袍,胸口插着柄桃木剑,剑穗正是我手里这半截的另一半。
“师……师父?”达初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石台上的人缓缓睁开眼,他的瞳孔是浑浊的白色,和刚才那婴儿一模一样。他笑了,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你们来了……正好,凑齐三个人,‘子母煞’就能彻底成型了……”
他胸口的桃木剑突然飞出,直刺达初的心脏。我猛地将达初推开,自己却没躲开,剑刃擦着我的肋骨过去,带起一串血珠,溅在那些陶罐上。黄符瞬间燃起,罐子里传来指甲抓挠的声响,无数只眼睛在罐口亮起,齐刷刷地盯着我们。
阿秀不知何时醒了,她从怀里掏出最后一张符——是道长临走前塞给她的,上面用朱砂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逃”字。符纸燃起来的瞬间,她突然抱住我的腰,用力将我推出石室:“带着达初走!记住,道长说过,活下来的人,才能替他守着这方山水!”
石门在我身后关上,里面传来啊秀的尖叫,还有陶罐碎裂的脆响,以及……婴儿般的嬉笑声。
达初拽着我往回跑,我回头望了一眼,石门上的符咒亮起红光,像一张巨嘴,缓缓闭上。手里的半截剑穗突然发烫,与胸口的伤口贴在一起,竟不再流血了。
“她为什么……”达初的声音哽咽。
我攥紧剑穗,指尖触到上面的刻痕——是道长的笔迹,刻的是“不渡他人,只渡己身”。原来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谓的“道”,从来不是强行守护,而是懂得放手。
锁魂崖的风依旧凛冽,我望着怀里昏迷的达初,又看了看石门的方向,突然明白:有些黑暗,注定要有人沉进去,才能让剩下的人,看见光。
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带着这份光,活下去。哪怕脚下踩着骨头,身后拖着血海,也要把这条路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