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大婚前的喧嚣(2/2)

然而,折磨并未结束。

刚踏入西跨院,一位穿着深青色缎面夹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刻板的老嬷嬷便迎了上来。

她是李曌旭母亲林清霜从金陵林家带来的老人,姓金,据说精通所有古礼,是专门负责教导明日大婚礼仪流程的。

“姑爷回来了。”金嬷嬷微微屈膝,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声音平板无波,“吉时将近,老身奉太太之命,来为姑爷细说一遍明日拜堂之礼。请姑爷移步花厅,凝神细听。”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对陈阳而言堪比另一场酷刑。

金嬷嬷端坐椅上,腰杆挺得笔直,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线装册子,用她那毫无起伏的声调,一板一眼地讲解着:

“……明日辰时三刻,乃钦天监核算之良辰吉时。姑爷需着主婚蟒袍,戴金花乌纱,于正厅东暖阁内静候。待赞礼官于堂外高声唱赞:‘吉时已到!’后,由引赞官二人导引,自东阶升,步至中堂。步法需沉稳庄重,步幅不可过大过小,需合‘玉衡’之数,每步约一尺二寸,象征日月同辉,四季平安……”

“……至堂中,面北而立。待新妇由女眷陪同,自西阶升,引至堂中,与姑爷并立。此时,需垂目,视线落于身前五尺之地,不可抬头直视新妇,以示乾坤有序,夫为妻纲之敬重……”

“……赞礼官唱:‘行庙见礼!’ 姑爷需先整肃衣冠,而后随赞礼官口令,行三跪九叩大礼!切记,跪拜之时,腰背需挺直如松,叩首需额头触地有声,起身需沉稳,不可摇晃!此乃敬告天地祖宗之礼,丝毫错乱不得……”

“……礼毕,赞礼官唱:‘行合卺礼!’ 此时,有司奉上匏瓜剖半之卺杯,内盛清酒。姑爷需右手执杯,左手托底,新妇同。二人交臂,互饮半杯,而后交换,饮尽!此礼象征夫妇同甘共苦,合二为一!执杯手势、交臂角度,皆有定规……”

金嬷嬷的语速不快,但内容极其繁复琐碎,每一个动作、眼神、步幅、手势、角度都要求精准无误,引经据典…听得陈阳昏昏欲睡,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

陈阳感觉自己不是在准备婚礼,而是在进行一场高难度的仪式考古复原。

好不容易熬到孙嬷嬷将册子上的最后一条礼仪讲解完毕,她“啪”地一声合上册子,动作僵硬地站起身,依旧是那副毫无表情的面孔,对着陈阳微微颔首:“礼仪规程,大致便是如此。请姑爷务必于今晚熟记于心,反复揣摩练习。明日大婚,宗亲观礼,贵宾云集,切莫行差踏错,有失李家体面,亦辜负了太太一番苦心安排。”

说完,也不等陈阳回应,便迈着和她表情一样刻板的步子,转身离开了花厅。

陈阳独自坐在花厅里,感觉脑仁都在嗡嗡作响。

……

晚饭时分,李府更加热闹。

陈阳的后妈潘月,被李家的车从望仙谷接了过来。她穿着料子很好的深紫色崭新棉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还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篮,里面装满了她自己晒干的各类山珍蘑菇、饱满的山核桃、还有一些自家腌制的腊味。

李福管家亲自将她迎进府内,态度恭敬有礼,将她安置在离主院稍远但同样陈设精致、温暖舒适的厢房里。

潘月摸索着房间里那些她叫不出名字但一眼就能看出极其奢华却不张扬的家具摆设,手脚都有些不知该往哪里放,只是反复摩挲着那个竹篮,仿佛那是她与这个陌生世界唯一的联系。

更重量级的人物,也在暮色四合时抵达。

三辆挂着特殊牌照的红旗轿车,在前后护卫车辆的簇拥下,驶入了李家大门。

率先下车的是李曌旭的外公林爱国。

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军装常服,没有佩戴任何勋章,但那双经历过无数风霜的眼睛依旧锐利如鹰,步履虽缓,却带着千军万马踏过的沉稳气度。他一出现,整个前院忙碌的佣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垂手肃立。

搀扶着他的,是李曌旭的外婆,一位满头银发、气质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她穿着合体的深蓝色丝绒旗袍,颈间戴着一串光泽温润的珍珠项链,笑容慈和,眼神温润,岁月沉淀下的优雅与从容扑面而来。

紧随其后的是李曌旭的两个舅舅及其夫人。

这些人都是陈阳上次去金陵给林爱国贺寿时见过的熟面孔。

大舅舅林振国,约莫六十岁,国字脸,身材魁梧,穿着剪裁精良的藏青色中山装,表情严肃,目光沉稳内敛,举手投足间带着长期身处权力中枢的威严与审慎。他是现任某要害部门的实权人物。

大舅妈傅颖,气质端庄娴静,穿着低调奢华的羊绒套装,佩戴着款式简洁却价值不菲的翡翠胸针,笑容得体,话语不多,但眼神通透。

二舅舅林振邦,五十多岁,气质更显儒雅,戴着金丝眼镜,穿着英伦风的格子呢西装,笑容和煦,谈吐风趣幽默。他是成功的商界巨子,掌控着庞大的商业帝国。

二舅妈严华,则更为时尚亮丽,穿着最新款的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手腕上戴着限量版百达翡丽,言谈举止间透着商界名媛的干练与精明。

这一行人的到来,瞬间让本就宾客渐多的李家大宅,气氛变得更加庄重而热烈。

李远征、李玉京夫妇亲自迎到二门。

寒暄问候之声不绝于耳,却都控制在得体的音量范围内,谈笑风生间尽显政治大家族的深厚底蕴与从容气度。

林爱国拍着李远征的肩膀,两位老战友的笑声爽朗而充满回忆。

林振国与李玉京低声交谈着时局要闻,林振邦则与林清霜聊着最近的商业动态,两位舅妈与李家的女眷们互相问候,话题围绕着明日婚礼的细节和孩子们的近况。

巨大的宴会厅灯火通明,华美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光芒。数张铺着雪白桌布、摆放着精致银器和名贵骨瓷的长条餐桌已经布置好,佣人们无声而高效地穿梭着,奉上顶级的香茗和精美的茶点。

陈阳站在回廊的阴影处,看着庭院中、厅堂内汇聚的各方显贵,看着那流淌的权势、财富与历经数代沉淀下来的家族荣耀,看着自己那拘谨的养母被二舅妈温和地拉着说话,看着李曌旭如同众星捧月般游刃有余地周旋在至亲之间……

喧嚣的人声、食物的香气、华服的流光溢彩,混合着冬日庭院里清冷的空气,构成了一幅极致繁华又无比真实的画卷。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疲惫感依旧,但心境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闲着没事,他拿出手机,再次调出了李曌旭发给他的那份冗长而重要的宾客名单,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翻阅、记忆,熟悉着李家派系和林家派系所有核心人物、重要盟友乃至潜在对手的资料、面孔与背景关系。这是他踏入这个圈子前,必须做好的功课。

……

晚宴结束后,宾客们或在宴会厅品茗闲聊,或三三两两在暖廊下散步消食,或在布置好的偏厅听曲艺表演,气氛松弛而融洽。

陈阳正准备回房继续默记宾客资料,却被李福悄无声息地拦住了去路。

“姑爷,”李福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阁老在书房,请您过去手谈一局,说是醒醒酒,解解乏。”

陈阳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点头道:“有劳福伯带路。”

李四海的书房位于宅邸最深处,独立成院,环境极为清幽。

推开厚重的紫檀木门,一股混合着老旧书卷、顶级墨锭和淡淡沉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书房面积不大,陈设却极尽古雅,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种线装古籍和现代文集,一张宽大的黄花梨木书案临窗而设,上面文房四宝井然有序。

房间中央,则摆放着一张造型古朴、包浆温润的紫檀木棋枰。

李四海正坐在棋枰一侧的官帽椅上,穿着一身宽松的深灰色家常棉袍,并未戴他标志性的小圆墨镜,略显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他手里正摩挲着一枚温润如玉的云子,听到动静,抬起头,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冲陈阳招了招手:“来了?坐。陪我这个老头子消磨会儿时光。”

陈阳依言在他对面的绣墩上坐下,姿态放松却自然带着一份恭敬。

“会下围棋吗?”李四海将手中的棋子放入一旁的紫檀木棋罐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略懂皮毛。”陈阳谦逊道。他于弈道并非专精,但修行之人,计算、推演、大局观皆是基本功。

“无妨,随意下下。”李四海执黑先行,拈起一枚黑子,随意地落在右上角星位,动作舒缓,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棋局伊始,双方落子都很快,布局阶段并无太多波澜。

李四海的棋风看似平和冲淡,不着锋芒,但每一子落下,都暗合棋理,根基扎实,于无声处蕴藏着深厚的功力与布局。

书房内极其安静,只有棋子落在楸木棋盘上发出的清脆“啪啪”声,以及角落里那座西洋座钟缓慢而规律的“滴答”声。

香炉里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盘旋着消散在空气里。

下了约莫三四十手,棋局逐渐进入中盘,黑白棋子开始在中腹地带纠缠。

李四海拈着一枚黑子,并未立刻落下,目光落在错综复杂的棋局上,仿佛随口问道:“明日之后,你便是李家名正言顺的主人了。这李家上下,里里外外,无数双眼睛看着,明枪暗箭,人情往来,权势更迭……可都做好了准备?”

陈阳执白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稳稳地将棋子落在棋盘一处,看似补强自身,实则隐隐对中腹黑棋的一块未活净的棋形构成了威胁。

他抬起眼,迎向李四海那看似浑浊实则锐利的目光,神色平静,并无丝毫躲闪或惶恐。

“树欲静而风不止。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踏入这个门庭,该来的,总会来。”他淡淡说道。

李四海静静听着,拈起那枚犹豫了片刻的黑子,“啪”地一声,落在了一个极其刁钻的位置,并非直接应对陈阳的威胁,反而是在另一处开辟了新的战场,一子落下,整个棋局的焦点瞬间转移,原本看似平静的局面再起波澜,充满了不确定性与杀机。

“棋局如世局,有时候,看似稳固的边角,未必是真正的根基;看似凶险的中腹,未必没有活路。进退之间,取舍之道,存乎一心。最重要的是……”

李四海抬起眼,目光落在陈阳脸上,“无论局面如何变幻,心中需有一杆秤,知道为何而落子,最终要守住的是什么。”

“阁老教训的是。”陈阳平静地回答,目光依旧停留在棋盘上。

李四海看着陈阳那手看似平淡实则大局在胸、极具韧性的应手,又深深看了陈阳一眼,那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欣赏与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