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雪中故人(2/2)
柳砚卿抬眸看他,眼中带着几分探究:“你现在……?”
“在一个文化相关部门工作,这次下来主要是做些民间文化传承方面的调研。”陈阳轻描淡写地带过,没有提及自己的职位。他不希望两人的关系因身份而变得复杂。
“哦。”柳砚卿点点头,似乎并不在意。
她目光扫过周围古朴的庙宇和远处苍茫的雪景,语气变得轻快了些:“你对洛阳熟悉吗?”
“略知一二。”陈阳笑道,“十三朝古都,河图洛书之源,道学肇始之地,佛学首传之境,理学渊薮之所。文物古迹,历史典故,数不胜数。”
柳砚卿眼睛一亮:“那……你能带我去看看吗?张叔叔约我晚上见面详谈,现在还有大半天的时间空闲。我一个人逛,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看不出真正的门道。”
陈阳看了看腕表形态的“千机锁”,下午原计划去药王庙和洛神祠的初步摸底,稍微推迟一下也无妨。能与柳砚卿这样气质清雅、颇具才情的女子同游古都,本身就是一件赏心乐事。
他欣然点头:“乐意之至。”
……
两人并肩走在洛阳的老街古巷之中。
积雪在脚下发出轻微有节奏的咯吱声。
阳光透过枝头残留的积雪,在斑驳的青石板路上投下细碎而跳跃的光斑。
“说起来,洛阳最令人感慨的,莫过于‘古今兴废事’。”陈阳指着远处依稀可辨的隋唐洛阳城遗址轮廓,那夯土台基在雪野中沉默矗立,“宋代司马光有诗云‘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短短十四个字,道尽了这座千年帝都的沧桑沉浮,王朝更迭。”
柳砚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叹息,呵出的白气氤氲了她的侧脸:“是啊,从夏商周的肇始,到汉魏的繁荣,再到隋唐的极盛,多少帝王将相在这里挥斥方遒,多少英雄豪杰在这里驰骋纵横,如今都化作了史书上的几行墨迹,荒野中的几堆黄土。唯有这洛水,依旧不舍昼夜,静静流淌,见证着一切。
“但文化的血脉,却从未因王朝兴替而真正断绝。”陈阳的目光扫过洛河两岸那些历经风霜的石碑、古桥、残存的建筑构件,以及街头巷尾偶尔可见的、挂着老旧招牌的传统手艺店铺,“你看这些实物遗存,还有那些在民间口耳相传的故事、习俗、信仰,它们都是活生生的历史见证,是文化基因的载体。”
柳砚卿若有所思:“所以,在你看来,像药王庙这样的民间信仰,也是这种文化传承的一部分?不仅仅是简单的祈福消灾?”
“正是如此。”陈阳肯定地点头,耐心解释道,“比如药王庙,表面看是民众祈求药王孙思邈保佑健康、祛病消灾,带有一定的迷信色彩。但深入探究,它实际上承载了千百年来普通百姓对生命健康、平安顺遂最朴素的祈愿,同时也潜移默化地延续了中医中药文化、医德医风的精神内核。这些庙宇,往往也是一个社区的信息交流、情感联结的公共空间,具有独特的社会功能。”
柳砚卿眼中闪过明显的赞赏:“这个视角很独特。大多数人,包括我以前,都只看到其烧香拜佛的表象,却很容易忽略其背后深厚的文化内涵和社会功能。”
陈阳笑了笑,语气温和:“就像你擅长和热爱的昆曲艺术,外人或许只当是咿咿呀呀的唱戏娱乐,实则每一出经典剧目,从唱念做打到身段表情,都蕴含着古人的哲学思考、道德观念、审美情趣和丰富细腻的情感世界,是一门综合性的高雅艺术。”
柳砚卿微微脸红:“你还记得我唱戏?”
“当然记得。”陈阳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在那座老戏院里,你唱的《牡丹亭》‘游园惊梦’一折,‘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唱腔婉转,情真意切,极有韵味,让人印象深刻。”
这番坦诚的赞美,让柳砚卿耳根都微微泛红。
她没有接话,只是将半张脸埋进了羽绒服的高领里,加快了半步脚步。
陈阳也意识到自己的话似乎有些过于直白,摸了摸鼻子,默契地转移了话题,指向远处一座掩映在雪松后的古塔,谈论起北魏永宁寺塔的传说。
两人沿着洛河,穿过记载着“孔子入周问礼”的碑亭,走过据说与“河图洛书”传说相关的洛汭之地。话题从洛阳的建都史、丝绸之路的东方起点,自然而然地延伸到老子在此着《道德经》、班固在洛阳修成《汉书》、二程讲学开创洛学。从曹植感甄作《洛神赋》的浪漫传说,到白居易晚年隐居洛阳香山寺的闲适与超脱。
他们谈论历史,品评诗词,探讨哲学,交流对艺术的理解,甚至偶尔也会触及对当下社会快速发展中,传统文化如何自处与传承的思考。
气氛融洽而投契,仿佛是两个久别重逢的知己。
“其实,仔细想想,我所关注的文物保护,和你现在调研的民间信仰管理,面临的困境颇有相似之处。”柳砚卿轻声道,眉头微蹙,带着忧思,“都被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人,视为是过时的‘老古董’,觉得与现代社会脱节,不理解其内在价值,缺乏参与的意愿和传承的动力。”
陈阳深有同感地点头:“关键在于,怎样让这些宝贵的传统‘活’起来,融入现代生活,焕发新的生命力。比如,利用数字技术将珍贵的文物遗产进行高精度扫描、建模,建立虚拟博物馆,让更多人能随时随地、沉浸式地欣赏。又比如,引导民间信仰场所挖掘其文化、公益属性,与社区建设、旅游发展、健康生活理念宣传等现代生活需求相结合。一味死守不变,固步自封,只会加速其消亡。但如果全盘否定,连根拔起,又会断了我们文化的根脉,成为无源之水。”
“平衡点很难找。”柳砚卿叹息。
“难,并非找不到。”陈阳语气坚定。
他指向远处一座正在搭着脚手架进行修缮的古塔,说道:“你看那座唐塔,修缮方案肯定是经过专家反复论证的。它保留了原有的建筑风貌、砖石结构,这是它的‘古意’和灵魂所在;但内部很可能采用了现代的钢结构进行加固支撑,使用了新的防水、防虫技术。这就是一种平衡,既最大限度地保存了历史信息,不失其古意和文化价值,又确保了结构安全和持久保存。这不是妥协,而是智慧的传承。”
柳砚卿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眼中渐渐泛起光彩,仿佛有所领悟地说:“你的意思是……就像昆曲改革,保留最核心、最精粹的传统唱腔、曲牌和表演程式,这是根本不能丢。但在舞美设计、灯光音响、剧本节奏上,可以适当融入现代审美和技术,吸引更多年轻观众走进剧场,了解并喜欢上它?”
“正是这个道理。”陈阳微笑,投去赞许的目光,“传统需要创新才能延续生命力,但创新不能丢了根本,不能变得面目全非。要在坚守内核与适应时代之间,找到那个最佳的动态平衡点。”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了白马寺附近。
夕阳的余晖洒在寺院朱红色的外墙上,庄严肃穆。寺前的放生池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光滑如镜,清晰地倒映着古朴的山门、苍劲的古柏,以及漫天绚丽的晚霞。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些许雪沫。
陈阳侧头问身旁的柳砚卿,提议道:“走了这么久,饿了吗?白马寺的素斋在洛阳很有名,清淡雅致,要不要尝尝?”
柳砚卿看了看手腕上小巧精致的手表,指针指向五点半:“好啊,正好也有些走累了。不过我得在七点前赶回市区。”
两人在寺内的斋堂用了简单的素斋。清炒时蔬、豆腐羹、香菇面筋,虽无荤腥,却别有一番滋味。
“对了,”柳砚卿放下手中的素包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看似随意地问道,“你上次那位……朋友,她……还好吗?”
陈阳筷子微顿:“苏韵?她回古佛寺了。”
“你们……?”柳砚卿欲言又止。
“萍水相逢。”陈阳摇头,“我对她有恩,她帮我疗伤而已。”
柳砚卿似乎松了口气,低头喝了口茶:“她长得真美。”
陈阳失笑:“你也很美。”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柳砚卿耳根微微泛红,陈阳则假装专注于眼前的饭菜。
斋后,暮色已深。
两人沿着寺外的小路往回走,雪地上留下两串并排的脚印。
“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住所吧?”走到路口,陈阳停下脚步,体贴地问道。
柳砚卿摇摇头,指了指老城的方向:“不用麻烦你了,我住在老城区一家叫‘听雪轩’的客栈,离这里不算太远,打车很方便。倒是你,住的地方定下了吗?”
陈阳看了看已经暗下来的天空和街边渐次亮起的灯火:“还没,本来打算调研完再找。一会儿在附近随便找家快捷酒店就行。”
柳砚卿犹豫了片刻,双手在大衣口袋里微微握紧,似乎在下一个决心,然后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陈阳:“我住的那家‘听雪轩’还不错,是座改建的老式四合院,古色古香,很安静,老板是位退休的大学历史系教授,人很健谈,知道很多本地的掌故。要不……你去看看有没有空房?”
陈阳看着柳砚卿眼中那抹真诚的邀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略一思忖,便点了点头:“好,那就去看看吧。”
听雪轩是座改建的老四合院,青砖灰瓦,檐下挂着红灯笼,在雪夜中显得格外温馨。
推开厚重的木门,是一个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小小庭院,积雪被扫到两旁,露出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角落里几株老梅正凌寒绽放,暗香浮动。
老板果然是位精神矍铄、鹤发童颜的老者,戴着老花镜,正在堂屋里对着一个仿制的唐三彩骆驼看得入神。见到柳砚卿带着陈阳进来,热情地起身招呼。果然还有空房,而且就在柳砚卿房间的斜对面,是一个同样布置得清雅简朴的单间。
办好入住,柳砚卿送陈阳到房门口,站在廊下的阴影里,廊檐下的灯笼光晕在她脸上跳跃。
“明天……我打算去龙门石窟看看,”她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试探,“你去过吗?或者,你明天还有工作安排?”
陈阳想了想:“下午应该有空。”
“那……下午两点,景区门口见?”柳砚卿眼中带着期待。
“好。”陈阳点头。
目送柳砚卿回房,陈阳站在庭院中,望着飘落的雪花,心中泛起一丝久违的宁静。与柳砚卿相处的时光,让他暂时忘却了世俗的纷争。
但理智很快将他拉回现实。他还有任务在身:推进玄门登记备案制度,整合江湖势力以应对未来的危机。柳砚卿的出现,就像雪夜中的一盏暖灯,美好却短暂。
回到房间,陈阳打开笔记本,开始起草《关于民间信仰活动场所规范化管理的试点方案建议稿》。
窗外,雪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