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光阴万相(1/2)
轰隆!
那一声巨响,并非源自耳膜,而是直接炸裂在灵魂深处。
眼前那“惊涛拍岸”的赤壁壮景,那横槊赋诗、对酒当歌,既充满吞天食地之志,又萦绕着“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之悲的曹操身影,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瞬间遍布整个视野,随即在一阵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中,彻底崩解成亿万片闪烁着历史幽光的碎片,消散于无尽的虚空。
紧接着,一股蛮横的撕扯力作用于陈阳的意识体,仿佛要将他从某种温暖的母体中强行剥离。
剧痛!
不是肉体的痛楚,而是灵魂被强行塞入一个不匹配的容器时,产生的扭曲、挤压、排斥的极致痛苦。
他猛地睁开眼!
视野里是一片刺目流动的金红!
那是无数巨大宫灯散发出的光芒,混合着鎏金蟠龙柱反射的辉煌,以及丝绸帷幔垂落的艳色,共同织成的一张奢靡、温暖、却令人窒息的光网。
空气弥漫着熏人欲醉的龙涎香,那本是帝王威仪的象征,此刻却与浓烈得几乎能点燃空气的醇厚酒气、还有来自无数绝色美人身上散发出的各种名贵脂粉和天然体香混合的甜腻气息,粗暴地灌入他的鼻腔。
这气味组合成一种奇异且令人意志沉沦的迷幻剂,挑战着他清醒的神经。
耳朵里灌满了声音。丝竹管弦,演奏着靡靡之音,旋律柔媚入骨,能酥化英雄的筋骨。
其间夹杂着女子矫揉造作的娇笑,还有男子们粗野、放纵的调笑与喝彩声,充满了酒色财气浸淫已久的浑浊。
陈阳发现自己正斜倚在一张宽大得足以容纳十人并卧的龙榻之上。榻上铺着明黄色的锦缎,绣着张牙舞爪的五爪金龙,触手滑腻冰凉,是顶级的绸缎。他身上穿着一件同样质地的龙袍,但穿得歪歪斜斜,衣襟散乱,露出了半个略显单薄的肩膀。
怀里,两个仅着透明轻纱、肌肤胜雪、胴体若隐若现的绝色美人,正如同温顺的猫儿般缠绕着他。
左边那个,眉眼如画,一双染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指,正小心翼翼地捻起一颗剥了皮、晶莹剔透的葡萄,带着甜腻的笑容递到他的嘴边。
右边那个,容貌更显妖娆,正用她那饱满柔软的胸脯,有意无意地磨蹭着他的手臂,带来一阵阵滑腻的触感。
此处的大殿极其宽广,地面铺着来自波斯的华贵地毯,图案繁复,色彩艳丽。
此刻,数十名身披几乎透明的薄纱、近乎赤裸的妖娆舞姬,正纠缠扭动在铺满了珍馐美馔、金盘玉盏的食案之间!她们的动作大胆而放荡,充满了原始的挑逗,媚眼如丝,流转间尽是风情。她们将琥珀色的琼浆玉液肆意地泼洒在彼此光洁如玉的肌肤上,酒液顺着曼妙的曲线滑落,引得周围侍立的大臣、宦官们发出一阵阵粗鄙、亢奋的哄笑与叫好声。
君臣之仪,上下之防,在此刻荡然无存。
“陛下,再饮一杯嘛……”陈阳感受着左边美人吐气如兰,声音软糯得能滴出水来。
“陛下,您瞧这新编排的‘肉林舞’可还新鲜有趣?”右边美人娇声笑着,伸出一根如玉的手指,指向大殿中央。
陈阳……或者说,此刻占据着这具躯壳的陈阳意识……他的目光下意识地顺着那根纤纤玉指望去。
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
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头!
在大殿的角落,竟真的以名贵的金丝楠木,搭建起了一片微缩的“肉林”!木架上,悬挂着烤得焦黄流油、滋滋作响的整只羔羊、小鹿,甚至还有……一些模糊呈现出人形轮廓的“肉食”,被精心烹制,点缀其间,挑战着人性的底线!
“好!好!赏!重重有赏!”一个不受控制的带着痴傻般亢奋的声音,从陈阳的喉咙里自发地涌出。
他猛地推开怀中的温香软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像个看到新奇玩具的孩童一样,用力拍着手,脸上绽放出纯粹却令人心寒的欢喜笑容。
“肉!肉林!酒池!好玩!真是太好玩了!”
就在这一瞬间,陈阳清晰地感受到,这具名为“司马衷”的躯壳里,流淌的不是鲜活的血液,而仿佛是被无数个日夜的酒色浸泡得发馊的油脂!
那是一种灵魂早已被抽离,只剩下最原始本能驱动的行尸走肉般的绝望!
陈阳想要尖叫,想要挣扎,想要逃离这具令人作呕的皮囊,但喉咙肌肉仿佛被无形的手操控着,发出的只有“咯咯”的傻笑和对眼前这人间地狱般景象狂热而真诚的赞美。
“陛下圣明!此乃亘古未有之奇观,盛世之象征啊!”一个尖细谄媚得像公鸭般的声音适时响起,那是侍立在一旁的宦官总管,脸上堆满了令人恶心的褶子。
就在这片极致的奢靡与荒唐达到顶峰之时……
“陛下!陛下!关中大旱,赤地千里!蝗灾蔽日,禾稼尽毁!流民百万,哀鸿遍野,已至易子而食之境……洛阳近郊,亦现流寇踪迹,烽烟四起!”一名身着染满尘泥与暗红色血渍甲胄的将领,猛地冲破了殿内黏稠的靡靡之音,踉跄着扑倒在殿中央冰凉的金砖之上。他的声音嘶哑绝望,带着血与火的灼热气息。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巨响,在短暂的死寂中格外惊心。
殿内的丝竹弦歌、娇笑调笑,戛然而止。
瞬间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跪伏在地的将领和龙榻前傻笑的皇帝身上。
司马衷(陈阳)脸上那孩童般的傻笑凝固了。他歪着头,稀疏的眉毛拧在一起,似乎正在努力地消化着将领话语中那些遥远而可怕的词汇。
他茫然地看了看殿中奢靡堕落的肉林酒池,看了看那些依旧保持着诱人姿态的舞姬,又看了看跪在地上浑身散发着血腥与风尘气息的将军,眼中充满了纯粹而不解的困惑:
“易子而食?”他重复着这个词,语气天真,“没有饭吃,为什么不吃肉粥呢?”
“哈哈哈!!”
短暂的寂静后,是更加响亮、更加肆无忌惮的哄堂大笑!
那些围观的宗室诸王、幸进之臣,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了出来。
“陛下圣明!圣明啊!”一个王爷一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高声附和。
“肉粥!对啊!给他们吃肉粥不就解决了!”
“那些不知好歹的贱民,有陛下恩赐的肉糜吃,还在这里聒噪什么?”
哄笑声、阿谀声瞬间将那名跪地将领绝望的身影淹没。
将领猛地抬起头,脸上已无血色,眼中是一片死寂的灰败,那是一种信念彻底崩塌后的虚无。
轰!!
陈阳的意识再次被猛地拉扯!
眼前的荒诞景象,那傻笑的皇帝、那哄笑的群臣、那奢靡的宫殿、那绝望的将军……就像被投入沸腾岩浆的蜡像,瞬间融化、扭曲、变形,失去了所有的色彩与形状!
紧接着,刺骨的寒意,毫无过渡地取代了宫殿的熏暖。
凛冽的山风裹挟着坚硬的雪粒,狠狠地抽打在陈阳的脸上、身上,带来阵阵刺痛。
“陛下!三军不发,请诛国忠!请诛贵妃!以谢天下!!”
震耳欲聋的带着哭腔与狂暴怒意的咆哮声浪,堪比连绵不绝的山呼海啸,从四面八方冲击着陈阳的耳膜,震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陈阳发现自己站在一处破败、简陋的驿站庭院中,自己身上的明黄色龙袍沾满了泥污和雪水,在强劲的寒风中瑟瑟抖动,就像他此刻的心境。身边,只有高力士等几个忠心耿耿的老宦官,用他们枯瘦的身躯死死地护着他。他们的对面,是黑压压一片刀枪出鞘、火炬闪烁的禁军士兵!
那些士兵,曾经是大唐最精锐的卫士,此刻却盔甲残破,满面尘灰,血污与疲惫刻在他们的脸上。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煽动起来的愤怒!他们的眼神,不再是敬畏,而是充满了被背叛的痛苦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陛下!”一名须发皆张、甲胄残破不堪的老将(陈玄礼)跪在军阵的最前方,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决绝,“将士们追随陛下离京,抛家舍业,转战千里,血染征衣,九死一生!然杨国忠勾结胡虏,祸乱朝纲,证据确凿!杨玉环妖媚惑主,耗竭国本,天下共知!此二人乃祸国之源,军心之毒!不诛此二人,军心难安,陛下难安,大唐社稷难安啊!”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陈阳(李隆基)的心上。
“诛国忠!诛贵妃!!”
数万将士的怒吼汇聚成一股撼天动地的声浪,仿佛要将这小小的驿站连同头顶的天空一同掀翻!
声浪震得庭院中光秃秃的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也震得李隆基(陈阳)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颤抖,并非仅仅因为塞外吹来的严寒,更是因为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一种被自己曾经绝对掌控的力量逼到绝境的彻骨的无力感!
陈阳清晰地感受到,这具苍老躯壳之内,那颗曾经驾驭开元盛世、开创“忆昔开元全盛日”的雄心,那颗曾经充满自信与魄力的帝王之心,此刻只剩下被接连不断的逃亡、背叛和兵变频仍掏空的虚弱与惊悸。
他爱这江山,这是他李家的基业,是他一生的功业所在。但他也爱那个此刻就在驿站后堂佛堂中,那个让他魂牵梦萦、愿意付出一切的女人!
那是他的玉环,他的解语花,他晚年生命中最炽热的光亮。
他环顾左右,昔日那些在他面前恭敬有加、唯唯诺诺的臣子,那些忠心耿耿的宦官,此刻都深深地低着头,噤若寒蝉,无人敢与他对视,无人敢为他分担这千钧重压。
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陛下!事急矣!社稷为重!江山为重!请陛下……速断!”宰相韦见素跪在他的脚边,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和绝望的哀求,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
“陛下!!”陈玄礼再次重重叩首,额头与冰冷的石板撞击,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一丝暗红的鲜血从他的额角缓缓渗出,在火把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那山呼海啸般的“诛贵妃”声浪,此刻像无数把冰冷淬毒的匕首,反复地、残忍地刺穿着李隆基(陈阳)的心脏!每一次呼喊,都带走他一丝体温,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
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旖旎,长生殿上“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的刻骨铭心,还有那霓裳羽衣舞曲的绝世风华、舞姿曼妙……那些极致的欢愉、深入骨髓的爱恋、艺术与情感交融的巅峰体验,此刻都化作了最穿肠的毒药,腐蚀着他的意志,撕扯着他的灵魂。
“朕……朕……”他艰难地张开嘴,喉咙干涩沙哑,发出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凉、挣扎与一种连自己都厌恶的虚弱,“高……高力士……”
“老奴在!”
老宦官高力士扑倒在他的脚下,已是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泥地上。他深知这道旨意意味着什么,那将是剜去陛下心头的肉啊!
“……传旨……”李隆基(陈阳)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他那颗破碎的心脏深处,混合着鲜血与绝望,生生撕裂而出,“赐……贵妃……白绫……一条……”
言罢,他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所有的力气,踉跄着向后倒退了几步,若不是左右侍从慌忙上前搀扶,几乎要瘫软在地。
“臣……领旨!”高力士泣不成声,重重地叩首,额头沾满了泥土与泪水的混合物。
随即,高力士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爬起身,那佝偻的背影仿佛又弯曲了几分,一步一步,就像走向刑场般,沉重地走向驿站后院那间小小的供奉着佛像的堂屋。
李隆基(陈阳)的目光,死死地追随着高力士那佝偻、绝望的背影,穿过层层叠叠、闪烁着兵戈寒光和愤怒面孔的军阵,最终投向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生死两界的佛堂小门。
一股比塞外寒风更刺骨、比死亡更冰冷的感受,那是被至高无上的权力彻底异化后,所品尝到的极致孤独与荒凉,瞬间淹没了陈阳的灵魂,将他冻结在原地。
他清晰而无比痛苦地感受到,那条三尺白绫,勒死的不仅仅是那个倾国倾城、能歌善舞的杨玉环,更是李隆基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所拥有的最后一丝温情、爱恋与幻想!
从此以后,他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丈夫、男人,而将只是一个被牢牢钉在冰冷龙椅之上,代表着衰落皇权、孤家寡人的权力符号!余生,都将活在无尽的追悔与刻骨的孤寂之中。
眼前的景象,在这极致的痛苦与明悟中,再次开始扭曲、旋转,形同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他的意识吞噬。
震天的喊杀声与绝望的哀嚎,似退潮般迅速远去,被另一种更加浩荡、更加奔腾不息的声音所取代……
那是滚滚长江东逝水的咆哮!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哈哈哈!痛快!真是痛快!!”一个狂放不羁、带着冲天豪情与巨大解脱之意的长吟声,似惊雷,在陈阳的耳边炸响,直冲云霄!
陈阳发现自己站在一叶扁舟的船头。
小舟轻盈,顺流而下,舟行如箭,迅疾地劈开脚下浑浊翻滚、蕴藏着无穷力量的江涛。
两岸是如同刀劈斧削般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遮天蔽日。
猿猴凄厉哀婉的啼鸣,在幽深的峡谷间此起彼伏地回荡,更添了几分险峻与苍凉。
正是清晨。
瑰丽的朝霞将巍峨的白帝城笼罩在一片绚烂如梦的七彩光晕之中,美得惊心动魄,恍若仙境。
他身上穿着半旧的青色长衫,宽袍大袖,颇有魏晋名士之风。腰间悬着一个硕大的、油光发亮的酒葫芦,随着船的颠簸轻轻晃动。
猎猎江风,带着水汽的清新与寒意,迎面扑来,吹动他散乱不羁的长发,吹得他宽大的衣袖鼓荡起来。
一股久违的不受世俗礼法羁绊、渴望挣脱一切枷锁的狂放豪情,在这壮丽河山的激发下,在他胸中激烈地激荡、冲撞!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他再次昂首,面向青山绿水,高声吟诵出这后世传唱千古的名句。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命运的残酷嘲弄与个人意志的倔强放逐,与江风猿鸣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复杂的生命交响。
陈阳清晰地感受到,这具名为“李白”的躯壳里,那绝世才情,与那无处安放、屡屡碰壁的悲愤与落寞!从初入长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意气风发,到供奉翰林的短暂风光,力士脱靴,贵妃磨墨的传奇,再到最终“赐金放还”的体面流放,理想受挫的落寞;然后是被卷入永王李璘的叛乱漩涡,锒铛入狱,最终被流放夜郎,前途一片漆黑的绝望……人生的大起大落,世事的无常变幻,几乎将这位谪仙人击垮。
然而,行至白帝城,突逢天下大赦,这绝处逢生、柳暗花明的狂喜,如同这奔涌到海不复回的长江之水,冲垮了所有积郁在心的堤坝,化作了这直抒胸臆的千古绝唱!
李白(陈阳)猛地抓起腰间的酒葫芦,拔开塞子,仰头狂饮!清冽而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落入腹中,带来灼热的暖意。多余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肆意流淌,浸湿了青衫的前襟,他却毫不在意。
他对着奔涌不息承载了无数历史的江水,对着两岸沉默伫立见证沧桑的青山,对着高天上舒卷自如无拘无束的流云,放声长啸!
啸声穿云裂石,充满了遇赦后的巨大狂喜,对挣脱牢笼重获自由的无限向往与激赏,以及对这壮丽雄奇河山最深沉的热爱!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畅快与豪情达到之时,一股无法言喻的巨大的失落与空虚感,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李白(陈阳)那畅快淋漓的笑声,戛然而止。举着酒葫芦的手臂僵在半空,迟迟没有放下。
他眼中那少年般纯粹的狂喜与不羁,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积郁已久的迷茫与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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