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龙泉禅音(2/2)

无需介绍,一股如同深潭古井般浩瀚、沉静、包容的气息已笼罩了整个禅堂。

此人正是龙泉寺当代住持,空海法师。

“阿弥陀佛。”慧实大师双手合十,对着空海法师深深一礼,“师兄,打扰清修了。”

空海法师缓缓睁开双眼。

那是一双难以形容的眼睛。

瞳孔并非纯粹的黑色,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深褐色,如同历经沧桑的古玉,温润内敛,却又仿佛蕴藏着宇宙星河的深邃。

眼神平和无波,无悲无喜,无惊无扰,如同映照着万古虚空的明镜。

他只是平静地看向众人,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目光在陈阳如雪的白发上停留了一瞬,又掠过李曌旭的清冷、周知的知性、谢云山的威势、觉非的空茫,无有分别。

“诸位施主,请坐。”空海法师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平和,如同山涧清泉流淌过光滑的鹅卵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瞬间抚平了众人踏入禅堂时带来的最后一丝尘世喧嚣。

自有小僧无声地奉上蒲团。

众人依言在空海法师下首的草席上盘膝坐下。

李曌旭姿态优雅,腰背挺直如同出席董事会;

周知则调整了一下坐姿,双腿并拢斜放,更符合她的习惯;

谢云山努力模仿着盘坐,略显僵硬;

陈阳则自然而然,姿态放松而沉凝;

觉非跪坐在慧实大师身后,仅存的右眼低垂,气息沉寂。

禅堂内一片寂静,唯有香炉青烟笔直上升,古柏枝头的积雪偶尔簌簌滑落。

空海法师并未立刻开讲,只是重新微阖双目。

一股无形的、如同水波般的宁静气息在禅堂内弥漫开来。

众人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连思绪都仿佛被这宁静的气息缓缓涤荡、沉淀。

“今日,便随缘讲讲《金刚经》中‘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句吧。”空海法师的声音如同从极远处传来,又如同直接在每个人心底响起。

他没有引经据典的长篇大论,没有天花乱坠的神通展示,只是用最平实朴素的语言,如同与老友闲话家常,却又字字直指核心:

“世尊问须菩提:可以身相见如来不?须菩提言: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空海法师的语速平缓,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千钧重量,又轻如鸿毛。

他讲“相”之虚妄,不是要人否定眼前世界,而是点破世人执着于外相(容貌、财富、地位、权势、乃至对“佛法”的执着相),而迷失本心的迷障。

“心,本自清净,本自具足,如虚空无形无相,却能含藏万物。然而众生之心,攀缘外境,执着六尘(色声香味触法),妄念纷飞,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石子,涟漪不断,再难映照朗朗乾坤。”

他讲到“无所住”:

“无所住,不是心如死灰,万念俱寂。而是心不滞留,不黏着。见美色,不起贪爱缠绵之念;遇逆境,不生嗔恨怨怼之心;得赞誉,不生骄慢自得之意;遭毁谤,不起委屈愤怒之情。念头如空中鸟迹,水中月影,来了便来,去了便去,不在心湖留下挂碍的涟漪。此心,便是‘无所住’。”

“而生其心,”空海法师的声音陡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生机与力量,“心无所住,并非死寂。恰恰相反,心离一切执着挂碍,如同乌云散尽的晴空,方能朗照万物,生起无边妙用!此‘生’,是智慧的生起,是慈悲的流露,是面对世间万象,应机而动,随缘而作,心无挂碍,自由无碍!如同明镜照物,物来则现,物去不留,镜体常明!这便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真谛。”

禅堂内落针可闻。

空海法师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每一个字都如同清泉,汩汩流入听者的心田。

李曌旭端坐如仪,清冷的眼眸深处却似有波澜翻涌。

空海法师所言“心不滞留”、“应机而动”,与她执掌庞大商业帝国时面临的瞬息万变何其相似!决策时若被过往成败、个人好恶、情绪波动所“滞留”,如何能精准把握时机?“无所住”的智慧,岂非最高明的管理心法?她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腕间冰冷的钻石手链。

周知挺直的脊背微微放松,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依旧,却多了几分沉静。作为律师,她习惯用逻辑和证据构建壁垒。空海法师所言“执着于法相”,让她悚然一惊。自己是否也过于执着于“法条”之相,而忽略了法律背后“生其心”的根本——公平与正义?当证据链看似完美却导向不公时,是否有勇气打破“法相”的执着?她扶了扶眼镜。

谢云山眉头紧锁,这位晋绥王此刻卸下了所有威势,如同一个困惑的老学生。“无所住”的境界,对他而言太过玄奥。他一生都在为家族基业、权力版图“住”而奋斗,殚精竭虑。若真“无所住”,这百年谢家基业又当如何?他浑浊的目光投向殿外覆雪的古柏。

慧实大师面带微笑,眼神欣慰。

觉非(祝文彬)低垂着头,独眼中死寂的空茫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那“应无所住”四字,如同惊雷在他悔恨交织、自我囚禁的心狱中炸响:是否执着于过往罪孽的相,本身就是一种更深的沉沦?是否只有放下对“赎罪”本身的执着,才能真正“生”起改过自新、服务众生的心?他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陈阳盘膝而坐,双目微阖,呼吸似有似无,已悄然进入一种深沉的定境。

空海法师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如同晨钟暮鼓,重重敲击在他内心深处!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他眼前仿佛掠过李唐的嘱托、汉江恶蛟的狰狞、竹林剑气的纵横、婚宴上的觥筹交错、李家深宅的权谋暗涌……

这些曾让他或愤怒、或激昂、或疲惫、或殚精竭虑的“相”,在此刻佛音的涤荡下,其表面的喧嚣与沉重竟如沙堡般开始剥落、消散。原来一直压在心头的,并非“相”本身,而是对“守护”这一执念的过度附着!

“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识海中,雾隐门浩如烟海的典籍、诡道仙传授的万般道术、乃至他融会贯通的奇门遁甲、符箓阵法……此刻都褪去了具体招式的“相”,显露出其最核心的“道”——顺应天地气机,洞察万物之理,以无厚入有间!这与佛家“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应机而动,自由无碍”,竟在至高处殊途同归!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当空海法师最后吐出这八字真言时,陈阳体内沉寂已久的雾隐门本源心法《太虚引》如同被注入了一股清泉,以前所未有的流畅轨迹自行运转起来!

轰!

并非力量的爆发,而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悟”在灵台炸开!

识海深处,那层始终阻隔在小宗师圆满与“上善若水”地仙门槛之间的无形屏障,仿佛被佛光与道韵共同凝成的一柄无形之锤,重重一击!

喀嚓!

细微却清晰的破碎声在灵魂深处响起!

屏障并未完全碎裂,但一道巨大的、贯穿性的裂痕已然出现!

透过这道裂痕,陈阳清晰地“看”到了那“上善若水”境界的一角风光,

那并非力量的无限膨胀,而是一种精神与天地彻底交融的“无我”之境。

心如深潭,映照万物波澜而不随波逐流;

意似流水,遇山则绕,遇壑则填,无固定形态却蕴含至柔至刚之力!

守护的宏愿仍在,却不再是他心灵的负累,而是如同水流般自然流淌的方向!

体内真元以前所未有的活泼姿态奔涌流转,性质悄然发生着蜕变,更加精纯,更加凝练,带着一种“水”的柔韧与渗透万物的特性!

对周围天地元气的感应范围瞬间扩大了数倍,更加清晰入微,仿佛能“听”到风雪中每一片雪花的轨迹,“触摸”到古柏体内那缓慢而磅礴的生命脉动!

小宗师圆满的瓶颈,松动了!

那扇通往地仙境的大门,终于向他透出了一线至关重要的曙光!

陈阳依旧闭目盘坐,外表平静无波。

但坐在他身侧的李曌旭和周知,却敏锐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气息瞬间变得不同。仿佛一座沉寂的火山,内部熔岩的性质在悄然改变,更加深邃内敛,却蕴含着更难以测度的伟力。

李曌旭心头一跳,看向陈阳的侧脸。

周知则感觉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更加“清澈”了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空海法师的声音缓缓停歇。

禅堂内,唯余青烟袅袅,古柏沉静。

空海法师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在陈阳身上略微停留,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洞悉一切的欣慰。

“今日因缘已尽。”他声音平和,“诸位施主,各有所得,便是法喜。去吧。”

没有冗长的告别,没有刻意的挽留。

一场直指人心的讲经,便在无言的寂静与袅袅余音中结束。

众人起身,对着空海法师深深合十行礼,悄然退出禅堂。

走出止观堂,风雪已停。

夕阳的余晖穿透云层,将龙泉古刹的飞檐斗拱、覆雪古柏染上一层淡淡的金红。

悠远的钟声自山顶钟楼传来,浑厚而苍凉,在空旷的山谷间悠悠回荡,涤荡着尘世的喧嚣,也涤荡着每个人心头或深或浅的迷障。

陈阳驻足回望。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如雪的白发上,映照着那双深邃如星海的眼眸。

那层横亘在修行之路上的坚冰已然裂开,前方,是更加浩瀚却也更加澄澈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