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煮茶论道(2/2)

李曌旭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眼神依旧迷茫。

陈阳起身,走到靠墙的那排顶天立地的老书架前,目光扫过一排排或新或旧的典籍,最终从一处取下一卷用丝线系着的颜色深沉的古老竹简。

他回到茶台前,小心翼翼地解开丝线,将竹简在桌上缓缓铺开。

“这是战国时期的《文子》,虽非老子亲着,但保存了许多珍贵的思想。”

他的指尖轻轻点在一行刻痕清晰、古朴遒劲的文字上,低声念道:“老子曰:‘道者,物之所导也;德者,性之所扶也。’”

“这是什么意思?”李曌旭不自觉地凑近了些,想要看得更清楚。

她垂落的几缕发丝带着淡淡的茉莉花清香,拂过了陈阳的手背。

陈阳的声音轻柔:“这句话是在告诉我们,‘道’,是宇宙万物运行、生灭所遵循的根本规律和本源力量;而‘德’,并非我们通常理解的道德规范,而是指万物,包括人,顺应自身本性、契合于‘道’的修为与状态。我们修道、悟道,最终的目的,不是为了获得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力量或地位,而是为了能够更深刻地理解这个世界运作的规律,理解万物存在的意义,从而最终,更好地理解我们自己,找到与自我、与万物、与天地最和谐共处的方式。”

李曌旭若有所思,目光从竹简上移开,落在了面前那杯已经温凉的茶汤上。

“就像这杯茶。”陈阳适时地举起自己手中的茶杯,对着光看了看那琥珀色的液体。

“它本身,并不会因为被帝王将相饮用过,就变得更加香醇高贵。同样,也不会因为被引车卖浆者流品尝过,就变得苦涩低劣。它就是它,本质从未改变,不因外界的评价、使用者的身份而有丝毫的增减,不卑不亢,自在安然。”

李曌旭望着杯中自己模糊的倒影,沉默了良久,忽然抬起眼,问道:“那么,男女之情呢?这也是‘道’的一部分吗?也需要用这种……超然物外的态度去对待?”

陈阳执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沉默了片刻,他才缓缓回答:“情之一字,最是莫测,也最难参透。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修士大德,困于情关者,数不胜数。”

“你从未对任何人动过心吗?”李曌旭的目光紧紧锁住他的眼睛,不容他闪躲,“对任何……出现在你生命里的女性?”

陈阳的眼前,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瞬间闪过了四个风格迥异却同样鲜活的女子面容:徐书雁的温柔娴静,宋思槿的明媚张扬,沈秋庭的娇憨依赖,周知的冷静自持。

但他很快便压下了这纷乱的思绪,眼眸恢复了一贯的深邃平静,淡淡道:“情如茶水,过热则烫口伤身,过凉则失其真味。或许,唯有不温不火,恰到好处,方能细水长流,品出其中最本真、最持久的韵味。”

“好一个‘不温不火’。”李曌旭讽刺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些许自嘲,也带着一丝不甘,“那我和你之间,这纠缠了近三十年的婚约呢?在你看来,也是需要‘不温不火’去对待的吗?”

陈阳放下茶杯,正视着李曌旭:“那本就是个错误!你我之间的婚约,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我父亲的私心和一个恶毒咒术的基础之上。这本就不该存在。如今,血咒已解,施加在你身上的束缚已经消失。你我都自由了,可以去追寻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自由……”李曌旭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仿佛第一次真正思考它的含义,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陈阳,你知道吗?这二十九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摆脱这个婚约,如何破除这个该死的毒咒!它像一把悬在我头顶的利剑,支配着我所有的努力和选择。可现在……现在它真的被解除了,这把剑消失了,我反而……反而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好像……失去了一个目标,一个奋斗了这么多年的理由。”

“反而若有所失?”

陈阳了然地点点头,眼神中带着理解。

“这并不奇怪。就像一只从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日日夜夜想的都是如何冲出牢笼。可当有一天,笼门真的被打开了,它反而可能会在门口犹豫、徘徊,甚至不敢振翅高飞。因为它已经习惯了笼中的生活,对外面未知的世界感到恐惧。那个囚禁它的笼子,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了它认知中‘安全’的界限。”

李曌旭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你……你怎么会知道这种感觉?”

“心理学上,这或许可以称之为‘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某种变体,或者更普遍地说,是对于长期所处状态,哪怕是痛苦状态,产生的一种病态依赖和习惯。”

陈阳微笑着解释,语气温和。

“当然,如果用我们道家的话来说,这便是‘执念’。你执着的,或许并非婚约本身,而是‘反抗婚约’这个行为,它已经内化为你生命的一部分,成为了你定义自我、驱动自我的核心动力之一。一旦这个动力源头消失,自然会感到一时的迷茫和空虚。”

李曌旭呆坐在椅子上,良久无言。

陈阳的话语,精准地剖开了她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迷雾。

“陈阳,”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轻柔了许多,“如果……我是说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个毒咒,没有这桩荒唐的婚约……我们之间……有没有可能……”

陈阳没有直接回答这个假设性的问题,而是站起身,走到里间,片刻后,手中拿着一个样式古朴、色泽深沉的紫檀木匣子走了出来。

“这是《天机玉书·上卷》的手抄本。”

他将匣子轻轻地推到李曌旭面前的茶台上。

“当年我父亲陈山河,只将这本书的上卷抵押给了你们李家,我也只被允许看过上卷。这里面记载的,大多是一些偏门奇毒、诡谲咒术以及精巧的机关消息之术。至于记载了更高深法门和长生秘术的下卷,连我也不知道其下落,或许早已失传,或许被我父亲藏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李曌旭震惊地看着那个紫檀木匣,又抬头看看陈阳,难以置信地问:“你……你就这么把它给我了?这可是……!”

“物归原主罢了,谈不上赠送。”陈阳的表情依旧淡然,“既然当年我父亲用它作为抵押品,从李家获取了利益,那么理论上,它现在理应属于你们李家。”

李曌旭愣在原地。

许久,她才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匣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匣盖,看到里面是厚厚一叠用线装订好的宣纸,纸张已经泛黄,但上面的字迹却工整清晰,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如同印刷品一般,显然是陈阳亲手誊抄的。

“你……”

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感激,有不解,甚至还有一丝……愧疚?

“你真的……不需要任何回报?就这样把它还给我?”

陈阳摇了摇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我只希望借此,能了结你我两家长辈种下的这段恩怨。”

李曌旭突然觉得眼眶一热,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似乎要涌出来。

她迅速低下头,假装仔细研究手稿上的字迹,不想让陈阳看到自己此刻的失态。

陈阳平静地注视着她,告诫道:“这上卷中记载的许多咒术,威力虽大,但大多偏于阴邪险峻,尤其是‘血魂咒’和‘引魔阵’这几样,煞气极重,反噬之力也非同小可。若非到了万不得已、关乎生死存亡的关头,切记不要轻易尝试,更不可因好奇而涉足。”

李曌旭点了点头,表示记下了。

她的目光在手稿上浏览着,忽然停在了一行用朱笔稍作标注的小字上,好奇地问道:“这个‘双生契’……又是什么?听起来似乎不像那些攻击性的咒术。”

“这是一种极为古老的共生咒术,源自上古巫道。”陈阳解释道,“施术成功后,结契的两人便会气运相连,同生共死。一方若身受重伤,另一方即便远在千里之外,也会感受到同等程度的痛楚。一方若生命力衰竭,另一方的生命也会随之加速流逝。这种咒术,在古代多用于心意相通、誓同生死的道侣之间,以确保绝对的忠诚与不离不弃。”

“有意思……”李曌旭若有所思,“听起来,倒是比‘妻血咒’,要……文明得多。”

陈阳闻言,不由得失笑,点了点头:“确实。”

两人相视一笑,店内原本有些凝滞和沉重的气氛,仿佛被这一笑悄然打破,变得轻松缓和了许多。

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沉,天色骤然转阴,似乎要下起雨来了。

茶壶里的水,已经添了三次,茶味虽已转淡,但那份宁静与平和,却似乎沉淀得更加浓郁。

李曌旭终于起身,整理了一下丝毫未乱的西装套裙,提出了告辞。

她走到店门口,手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却突然停住,转过身来,看着陈阳,非常认真地说:“陈阳,谢谢你。”

“不客气。”陈阳站在茶台后,微微颔首。

“我不是指这个。”李曌旭摇了摇头,用手指了指被她小心抱在怀里的紫檀木匣子。

她的目光变得柔和而复杂,“我是说……谢谢你,让我看到了……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另外一种活法。”

陈阳微微一笑:“随时欢迎来喝茶。”

李曌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要将此刻的他,连同这满室的茶香、檀香,一同刻印在记忆深处。

然后,她毅然转身,推门而出,高跟鞋的声音渐行渐远。

陈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缓步回到茶台前。

正准备收拾茶具,却瞥见方才李曌旭坐过的梨花木椅子旁边,掉落了一方素白色的丝巾。

他俯身拾起,丝巾质地柔软光滑,触手微凉,一角用同色丝线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小小莲花,工艺精湛,栩栩如生。

丝巾上,还残留着与她发间相似的淡淡茉莉花香。

他摇了摇头,将这方丝巾仔细地折叠好,拉开茶台下的一个抽屉,将其妥善地收了进去。

窗外,一阵微凉的秋风掠过,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其中一片,打着旋儿,飘飘悠悠地穿过未完全关严的窗缝,恰好落在了李曌旭刚才坐过的那个位置,静静地躺在椅面上。

陈阳望着那片形叶脉清晰的梧桐叶,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师父诡道仙还在世时,曾摸着他的头,对他说过的话:“阳儿,你天赋异禀,道缘深厚,将来或可窥得大道门径。然,道法三千,旁门八万,最难修、也最需修的,并非那些移山倒海的大神通,而是一颗……‘平常心’。”

当时他年纪尚小,对此懵懂不解。

如今历经世事,再回想起来,方知其中深意。

他轻轻叹息一声,声音几不可闻。

走上前,拾起那片梧桐叶,叶子的边缘已经有些干枯卷曲,却依然保持着生命的脉络。

他没有将它扔掉,而是走回茶台,掀开已经微凉的紫砂壶盖,将这片偶然到访的梧桐叶,轻轻地放在了尚未完全舒展的茶叶之上,然后重新注入了热水。

茶叶与树叶在滚水中沉浮、舒展……渐渐地,茶汤的颜色重新变得深沉,而那片梧桐叶,也仿佛被赋予了新的生命,与陈年的普洱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陈阳静静地注视着壶中的景象,目光悠远,又有些心神不宁。

他掐指一算,有些乌合之众,已经到了…